杨莲亭缩在地上,抖得如筛糠一般:“你……你们要的剑谱……在我这里……”
瘦子脸色一变,弯下腰抓向他的衣领,但摸索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剑谱,大怒道:“好小子,竟敢骗……”话还未完,突然觉得前胸一凉。他低下头去,看见一把弯刀穿过了自己的胸口。
瘦子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身后暗下杀手的胖子,随即倒向一边,很快便死去了。
胖子朝瘦子的尸体啐了一口,道:“你以为我会让你拿着剑谱去邀功吗?”又转向惊魂未定的杨莲亭,道:“交出剑谱。”
杨莲亭结结巴巴的道:“他……刚才把剑谱……藏进袖中了……”
胖子见他如此脓包,不疑有他,转向那尸体,蹲下身去察看他的袖子,却不知什么时候,杨莲亭已经爬了起来,站在了他的身后。
当他发觉的时候,匕首已经扎进了他的左胸,他强忍剧痛转过身去,看见的是杨莲亭秀气的容颜。那是一张眉目如画的脸,一双凤眼里闪烁着的惊惧皆在弥漫开来的血色中化作了酣畅淋漓的笑意。
杨莲亭拔出匕首,将他踢倒在地,缓缓的道:“不堪一击。”
惊心动魄过后,杨莲亭只觉得身心俱疲,几乎连匕首都要握不住。他回头瞧了一眼令狐冲,见他仍安睡在榻上,彻底松了口气,跌坐在地上,筋疲力尽,要移动半分也是不能了。
没想到那胖子竟然还未死去,拼尽力气爬了起来,挥舞着弯刀向杨莲亭砍去。杨莲亭心下大骇,奈何手足酸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锐利的刀锋劈向自己的头顶。хвtxt.сοм
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了。一个黑衣男子飞身而入,抬剑干净利落地削去了胖子的头颅。杨莲亭抬眼看时,那男子又消失不见了,神出鬼没,令人费解。
黑夜降临,屋子里的光一缕缕黯淡了下去,大开的窗户灌进微凉的晚风。悠长的蝉鸣响起,客栈外的繁华夜市逐渐沸起了人声。
令狐冲醒来之时,发觉眼前一片黑暗,于是下床摸索着点了蜡烛。摇曳的微弱烛光亮起,眼前的一幕让他大惊失色。杨莲亭坐在地上,紧紧攥着匕首,面无表情,静默不动,如同石雕一般。在他身前横着两具尸体,一具利器穿胸,一具身首分离。
令狐冲扶起杨莲亭,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受伤?”
杨莲亭眨了眨眼睛,勉强笑了笑:“我没事……你醒了就好。”
令狐冲道:“他们是……”
杨莲亭道:“他们说要找什么剑谱,我骗得他们自相残杀,于是就成了这样。”
令狐冲道:“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一命。”
杨莲亭摇摇头,轻轻一笑:“没什么,我这是自保,他们也要杀我来着。”又看了看地上的两具尸体,目光冰冷:“惹我的人,我必杀之而后快。”
令狐冲望着眼前被满脸鲜血衬得容颜妖冶的少年,不知怎么的,有些背脊发寒。
第十二章 卷帘双鹊惊飞去
漫天飞雪。
天色昏暗,乌云沉重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塌下来。大地被苍白的荒凉所覆盖,放眼看去尽是无垠的绝望。天地之间,寒风如冰锥般刺骨蚀心,鹅毛大雪纷扬飘落,如同万物毁灭后的灰烬。
他动了动,发现自己正坐在雪地里,双手双腿已经被雪淹没,冻得失去了知觉。尽管半个身子已在雪中,他还是能清晰地看见,自己这一身明艳刺目的紫红色衣裳。
他不解。他明明很讨厌这样的颜色,怎么会穿在身上?
他抬起头,发现对面站着一个人。那人低着头,静静伫立。雪落在他的发上,落在他的肩头,几乎将他变成了一个雪人。
他试探着问道:“你……”
那人却忽然开口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他如堕雾中:“什么?”
蓦地,一道凛冽的光伴随着极清亮悠长的声响直向他刺来,待他回过身时,一柄长剑的剑尖已经抵在他喉头。好在寒冷已麻木了他全身的皮肤,他感觉不到那种刺痛。
握着长剑的那人一字一顿的道:“杨莲亭,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的面容忽的被雪光照亮了,眼里噙着泪水,正深深凝视着他。那眼神是冷漠,是痛恨,是西北山巅几千年的日光也暖不化的冰雪。
那人是……令狐冲。
杨莲亭“啊”的一声大叫,醒了过来。眼前苍茫的雪色碎裂成柳絮飞舞而去,周身也暖和了起来。他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漫天飞雪?自己明明身在客栈大堂之中,视线之内只有木桌上摇曳的烛光,一壶酒和几样小菜罢了……
“你醒啦。”
杨莲亭抬眼,看见令狐冲正嚼着花生自斟自饮,那自得其乐的模样与方才梦中决绝的神色奇异地重叠在一起,让他的心猛烈跳动了几下。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道:“我睡着了?”
令狐冲仰头饮尽杯中酒,笑道:“是啊,才喝了几杯就倒下了,我早说了小孩子不能喝酒的嘛。”
杨莲亭嗔道:“你才是小孩子!”顿了顿,又道:“……我刚刚梦到你了。”
令狐冲一下子来了兴趣:“梦到我什么了?”
杨莲亭再一回想那沉重的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窜了上来,便闷闷的道:“算了,不说了,我回去睡了。”然后起身,垂着头像个受气包似的上楼去了。
令狐冲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又渐渐消失,如被微风吹出涟漪的春水又归于了平静一般。他拿起酒杯酒壶,缓缓踱出客栈,靠着门口的柱子赏起了月色。
这一日是六月十四,月亮格外的圆。令狐冲虽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才子,但他记性极佳,幼时在华山墨渊阁里读过的诗词倒还记得不少,这时对着一轮满月,便随口吟诵了出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彼时,月光如水如雾,落了他一身朦胧的光芒。他想起自己曾无数次被如此的月色笼罩,只是如今,身畔少一人。思过崖上的月是他与刘连城相对畅意抒怀时一盏醇酒,柳树林里的月是刘连城那一首《花非花》纯净悠远的绵长尾音,洛阳王家北苑里的月是刘连城为他抚琴一曲清心宁意时红窗外的潇潇雨歇,开封窈水畔的月是粼粼波光和着殷红血色的自古多情伤离别……如今天各一方,他谁也不恨,只恨自己明白得太迟。一步迟,步步迟。
他喝下一杯酒,清淡的酒香就着眼泪,竟是这般苦涩。
“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хвtxt.сοм
从此,他再不敢抬头看月。
令狐冲回房时,已近三更。傍晚时分他曾沉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后又看到颇为血腥的一幕,这让他现下毫无睡意。他在房中踱了几个来回之后,只能百无聊赖地在桌旁坐下,拿起一把剪子轻剪烛花。
忽然外面传来轻缓的敲门声,“笃笃”两响,叩开了漫漫长夜。
令狐冲问道:“是谁?”
外面那人压低了声音道:“你还没睡下吗?”
是杨莲亭。
令狐冲道:“进来吧。”
杨莲亭推了门进来,后背紧贴房门站着,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犹疑了半晌,他才道:“我……我第一次杀人,有点害怕,睡不着。”
令狐冲淡淡一笑,道:“过来坐。”
杨莲亭走过来,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朝他挪了挪。在烛火的映照下,他心有余悸的神色格外令人心生怜意。
令狐冲柔声道:“怎么了?是不是还想着刚才的事?”
杨莲亭点了点头,道:“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两个死掉的人,他们满脸是血,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我,好像在向我索命……”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寒战,又道:“可是想到他们那样轻视我,我真恨不得把他们身上的筋脉骨肉一刀刀地割下来。”
令狐冲仔细想了想,道:“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之后,是什么样子吗?”
杨莲亭道:“什么样子啊?”
令狐冲莞尔一笑,道:“我那时才十五岁,某日被师父派下山到市集去置办些东西,回去的路上遇上一伙打劫的贼人,我便使出华山剑法杀了其中的三人。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三个人,一人是被我‘白虹贯日’封了喉,一人是被我‘有凤来仪’刺中了小腹,还有一人是被我‘白云出岫’给砍断了左臂,失血过多而死。”
杨莲亭暂时忘却了自己的恐惧,好奇的道:“然后呢?”
令狐冲道:“然后我跌跌撞撞地回了山上,东西也丢在地上忘了拿,整整一天都没说出一句话。”他顿了顿,缓缓的道,“有时候,尽管我们知道自己杀的那些人是罪有应得,但我们还是会怕,那是因为我们从未体验过活生生的一条性命被捏碎在自己手中……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你问心无愧。”
令狐冲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况且,你还有我。”
杨莲亭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一暖,眼眶竟湿润了。令狐冲见他泫然欲泣,有些慌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杨莲亭吸了吸鼻子,拼命地摇头:“不是,只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我不习惯。”
令狐冲道:“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的家人呢?”
杨莲亭撇了撇嘴,道:“我出生那年,越襄两国交战,襄兵长驱直入,攻破开封,我爹娘都被杀死了。这些都是邻居告诉我的。我从小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后来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便以采药贩卖为生。”
令狐冲道:“所以……你是一个人长大的?”
杨莲亭道:“是啊。有时候我回到家,觉得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实在奇怪,便假装有人在跟我说话。夜里打雷下雨弄得我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