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莲亭道:“是啊。有时候我回到家,觉得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实在奇怪,便假装有人在跟我说话。夜里打雷下雨弄得我睡不着觉,我就点起蜡烛,对着墙壁作手影……”
令狐冲听得一阵心酸。原来这个孩子是如此的孤独又倔强,他会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就着微弱的烛光,用手影演绎只有他自己能领会的故事;他会踏着夕阳的余晖推开门,笑逐颜开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大喊“我回来了”……
沉默了半晌,令狐冲问道:“那你为什么想要闯荡江湖?”
杨莲亭想了想,认真地答道:“因为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是啊,漫漫江湖路险恶如此,又有谁愿独行?只身一人穿梭于腥风血雨险恶波涛之中,就算能笑傲红尘,也不过空留一身寂寥。
令狐冲道:“有我在,你不会再孤单了。”
杨莲亭抬起头,望着令狐冲坚定的眸光,心中微微一动。
多年后,杨莲亭回想起这段往事,方才明白——原来一段孽缘,半簇相思,竟始于当日。
襄国有一习俗,每逢六月二十之夜,家家户户悬灯于门前,以庆酷暑过半。彼时,无论城郊,皆张灯结彩。街市上熙熙攘攘,万人空巷,赏灯同游,热闹非凡。襄人称之为良宵节。
这一年良宵节的傍晚,淮南城中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至日落方止。新雨过后,整座城格外的清凉惬意,各式各样的花灯宫灯走马灯如长龙沿街悬挂,只待月出,便燃起满城光华。
此时,令狐冲和杨莲亭赶了一天路,刚入淮南城。街上尚没有多少人,他们便缓缓走在挂满黯淡的灯的街上,寻找着客栈。
杨莲亭望着这般景象,突然想起不久之前,也是在这样的傍晚,令狐冲急匆匆地向如意客栈的方向而去,在他眼中,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他在两条街外等他,来回踱着步子,整整两个时辰。当他走到第一万一千四百七十二步时,令狐冲出现了,带着满眼血丝和布满双颊的泪痕,憔悴不堪。杨莲亭慌了,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他始终缄口不言。
如今,杨莲亭再也受不住好奇心的煎熬了。他望了望身旁的令狐冲,试探着问道:“那日在开封,你跟你那个朋友……究竟怎么了?”
令狐冲听他如此问,愣住了,一颗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蔓延开一片猝不及防的疼痛。半晌,他才故作无事的道:“没什么,只是我一路与他同行,感情很好。那天他忽然说要离开,我心中难过……”
杨莲亭撇撇嘴道:“我看倒不像。那时候你的脸色,哪像是告别了一个朋友那么简单?”
令狐冲蓦地了停下脚步。他眨了眨眼睛,眸光若秋水横波,被往事点起了圈圈涟漪。此时,晚云夕照,浮光掠影,黄昏与黑夜交替的美尽皆映着他的容颜。他在微凉的晚风里抬起头来,对站在面前一脸不解的少年轻轻一笑,道:“他是我……”хвtxt.сοм
一语仍未尽,须臾之间,云破月出,千百盏灯同时亮起,惊艳了人间。他和他置身在灯海之中,被那漫无边际的锦绣繁华所淹没。他和他面面相觑,两双眸子被灯火映出了珠玉般的光芒。人潮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街市上很快便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杨莲亭欢欣鼓舞的道:“好热闹啊!”瞬间便将方才的对话抛到脑后,伸手拉过了令狐冲,道:“走,我们也过一过襄人的良宵节!”
令狐冲把没说完的三个字咽回腹中,随着杨莲亭穿过重重灯海,渐渐地,也在那如梦似锦的光晕里,淡忘了哀思。
杨莲亭终究是稚气未脱,蹿来跳去的好不欢喜。不多时,他便左手提了只灯笼,右手拿了串糖葫芦,笑逐颜开地对令狐冲唧唧喳喳个不停。令狐冲被他无忧无虑的模样感染得笑容也多了些。
“哎,前面有变戏法的!”杨莲亭拽了拽令狐冲的衣袖,跑进了围观的人群中。
令狐冲跟上去,站在他身旁,往里瞧去,只见一个瘦高如竹竿般的男子正举着一根削尖了的木棍,上面浇了些火油,尚未点燃。男子左手拿着木棍,右掌掌心向木棍贴合过去,突然张口在掌心与木棍间吹了口气,那木棍瞬间便燃烧了起来。人群一阵叫好。男子咧嘴笑了笑,将木棍交在右手,又对着火焰吹了口气,那火焰突然直直喷上空中,竟化作十数只藏蓝色的蝶,展翅飞去,斑斓华美,令人惊叹不已。围观的人们抬头看着这奇异的景象,纷纷赞叹鼓掌。
令狐冲看得心驰神醉,待那些蝶飞得远了,才如梦初醒,转头道:“莲……”
就在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身边空荡无人,哪里还有杨莲亭的影子?
令狐冲顿时便惊慌失措起来,拨开拥挤的人潮,寻找杨莲亭的身影,可杨莲亭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令狐冲急得额角冒汗,在繁华的街市上来回穿行了好几个时辰,直到三更时分,人群渐渐散去,灯火寂灭。
令狐冲立在冷清的街头,一回首,却瞥见不远处地上有一盏摔坏了的灯笼和半根糖葫芦。他狂奔过去,发现在这两样东西旁边,有一张纸条被铁镖钉在了地上。他拿下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八个字:城南草屋,以药易人。
令狐冲将铁镖掷在地下,心道:“原来是有人掳了莲亭作人质来跟我交换东西。不知是谁如此欺侮于人?又不知……他要的是什么药?”念及此,他伸手入怀,摸到了一个小瓷瓶,正是平一指给他的镇心理气丸。令狐冲挑了挑英气的剑眉,将瓷瓶收回怀中,随即攥紧了手中的长剑,运起轻功向城南疾行。
不多时,令狐冲到了城南,果然看见了一间破旧的草屋。他一想到这人暗中窥伺,趁他不备掳走了杨莲亭,便心下有气。于是他大步上前,一脚踢开了屋门,高声喊道:“你爷爷我来了!”
令狐冲第一眼看见的,是个模样古怪的光头男子。此人头颈是决计没有,一颗既扁且阔的脑袋安在双肩之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时,给人重重当头一锤,打得他脑袋挤下,脸颊口鼻全都向里扯了开去。杨莲亭立在一旁,被这人抓着领子,一脸的委屈恼怒。令狐冲见杨莲亭并没受伤,暗暗松了口气。
光头男子一手抓着杨莲亭,一手手心向上,向令狐冲伸来:“交出镇心理气丸!”
令狐冲将这光头男子打量了一番,道:“你要镇心理气丸做什么?”
光头男子恶狠狠的道:“少废话!你不交出药来,我便一掌打死这小子!”说着将掌心贴在杨莲亭后背,作势要发力。
令狐冲怕他真伤了杨莲亭,道:“好!我给你便是了。”然后从怀中拿出小瓷瓶,道:“我数一二三,你把他推过来,我把这药丢过去。”
光头男子冷哼一声,脸上的横肉颤了颤,算是答应了。
令狐冲数道:“一,二,三!”便将小瓷瓶向他扔了过去。那光头男子倒也守信,一把将杨莲亭推向了令狐冲,接住了药丸。
令狐冲将杨莲亭拉向身后,手中长剑蓦地递出,动作之快直如电光,那光头男子来不及闪躲,肩上大穴立时被点住,动弹不得。随后,令狐冲回手一剑,从光头男子手中挑起那瓷瓶,收回怀中。他刚想收剑,忽听杨莲亭“啊”的一声惊呼,忙回过身去,只见一个人影朝自己扑了过来,又是一剑递出,精准无比地点中了那人的穴道,连衣衫也没刺破半分。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甚是潇洒飘逸。
令狐冲定睛一看,在背后施加暗算的,不正是方才街上变戏法的那人?令狐冲收剑,指着屋中被他擒住的这二人,愤愤的道:“你们两个合起伙来掳人夺药,真是卑鄙无耻!”又转过身,扶着杨莲亭的肩,关切的道:“你没事吧?”
杨莲亭见他眸光温柔如水,心中一颤,道:“我没……没事。”一转头瞧见抓了他的这两人,咬牙切齿的道:“他们如此欺侮我,我非杀了他们不可!”说着拔出腰间匕首便要向那变戏法的男子刺去。
“哎!”令狐冲抓住他的手臂,“先问清楚怎么回事,再处置他们不迟。”
那光头男子面色惨然,高声道:“要杀便杀吧!只可怜我那不死孩儿,还要再受几个月的苦,才能随我到地下去……”
变戏法的男子一声长叹,道:“老头子,我终究还是没帮上忙,对不住了!”
令狐冲听着他们这没头没脑的对话,皱眉道:“停停停!你们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讲清楚行不行!”
那被唤作老头子的男子沉默良久,才缓缓地道:“我的女儿不死自打出生便一直虚弱不堪,常年卧床……这都怨我当初脾气暴躁,打了她娘一下……唉,这也不必说了……”
令狐冲奇道:“你的女儿叫不死?”хвtxt.сοм
老头子道:“是啊,她体弱多病,大夫说她活不过十五岁,我偏要给她起名叫不死,让她长命百岁!”
令狐冲“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你女儿叫作‘老不死’!妙极,妙极!”
老头子瞪了他一眼,继续道:“我去找平大夫为我女儿治病,他却几番拒绝,后来我打听到他最怕老婆,便杀了他岳父一家,他这才悉心为我女儿医治。他给了我一张炼制‘续命八丸’的方子,我照着这方子,花了十几年才集齐了各种药材,炼出了续命八丸……可惜,可惜这药丸的药性太烈,我女儿服下之后,反而气血鼓荡,更受煎熬。平大夫告诉我,吃了镇心理气丸,我女儿的病才会好,可是他把所有的镇心理气丸都给了你!”
令狐冲恍然大悟:“所以你才想出这下三滥的招数,抓走我的朋友来要挟我?”
那变戏法的男子道:“我们本以为你只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华山弟子,武功不会太高,又不想和你正面冲突,这才想了这么个办法。没想到你剑法造诣如此之高,我二人再练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是你的敌手。”
令狐冲道:“你又是什么人?”
男子道:“我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