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非要气得我再添些堵心劳神的病症,真真地是让我最后的安宁都没有么?”
樱若被我此时的怒气吓了一跳,竟也是嘤嘤地哭泣起来。
“小姐… … ”玉笙早己是泣不成声。
一旁静默着的元君此时挡住她,叹息道:“玉笙姑娘,冲着琅嬽的这份心。你就应了她吧,她……”
玉笙泪水汹涌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冲出房门时,她与进来的卜姽婳扶乩撞了正着,她哭泣着掩面跑了出去。
初秋清冷白粹的光晕从敞开的房门漫溢进来,扶乩那时一袭素衣,她站在门槛之外,仿佛整个伶仃萧疏的身影都要融入身后纯白的日光中去,一张素白的脸被逆着的光线冲得模糊。她身后似乎还跟着上了年纪的姑姑,在光中浅褪成一团大而黯淡的影子。她看着我,转身忽又离去了。
那日之后,我就不曾再见到玉笙,心中的忧急自不必说。奕析四处为我寻找她的踪迹,我顿时心中又气又悔,气的那丫头向来温婉体贴,怎这回偏偏就这么不明白我的心,偏偏就这么折磨我。悔的是我虽为着她好,但自己着实逼得急了些。 这些日子来,她为我的事己是心力交瘁,现在我再逼她,她一时承受不住了,就私自逃出去决意要躲着我。
我心中难受,为着玉笙的事,暗自落了好几回眼泪,原本萎靡的精神又渐渐不济下去。整日祈求让玉笙平安无事,不然我就算是死了,也是于心不安。
可是眼见着我一日日不行了,玉笙到底还是没有找回来。
她从前性子软糯,但是这些年一直跟着我,竟把我倔强的心性学足了,她不想让我找到她。她现在也许正躲在什么地方,但一定离我不会很远,这个傻姑娘。我有时抹着眼泪,对去找她的人说,如果找到玉笙,就说我不逼着她嫁人了,只求她看在我的份上好好活着,莫作出伤害自己的事来,她若是还有殉主的心思,就休怪我阳世阴间都不会认她。
一日我精神略略好些,披着一身绘满团玉梨花的系襟纱衣起来,站在一面落地铜镜前,镜中映出的人影形销骨立。
我素来体态纤纤,多年来都不见得丰腆。而现在,简直瘦得脱了形,手腕上戴的那串凝光如血的相思子,绕着腕缠了两匝还是松垮垮。越蓄越长的头发一直逶迤地垂落到地上,面色苍白若鬼魅,原木的秋水双眸黯淡无光,深深窈陷下去,而两侧脸上的颧骨和颈下的锁骨高高地凸起,像是随时要戳破那层晦白到透明的薄薄皮肤,仿佛立于镜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抹随时会消散的虚渺游魂。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如此颓败的容颜,还是从前的颜卿么?
我看着镜中,她还是从前的颜卿么?
镜中映出两人并肩而立的俪影,而他依然丰神如玉。
既然时日无多,我就不能再哭了,我要他记住的是我笑的模样。
我用手轻抚一下脸庞,下颚尖尖若削,整张苍白的小脸几乎都要埋入如云如墨的发丝中,努力挤出笑意问奕析道: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奕析怜宠地抚着我的鬓发,似是沉醉般喃喃道:“不是,颜颜永远是最美的。”
我正要笑他,他却是郑重其事地将我的手引向他的胸前,抵住心脏的位置,“颜颜的样子永远印在这里。”
我笑着,掌心可以感觉到那笃定的跳动,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爱的不是我的貌,无任是我过去容颜鼎盛,一颦一笑倾醉天下;无任是我现在形容枯槁,身体瘦削,憔悴不堪;无任是**后一朝春尽红颜老,变成鸡皮鹤脸、发秃齿摇的老妪,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我,物换星移,然情不移。人世间,不因容貌而偏移分毫的爱才是最珍贵的。
我环视四周想到当年结爱之日,鎏金门上粘金沥粉的双喜字光泽熠熠,高悬的茜红连珠缣丝帐上绣着交颈呢喃的鸳鸯,绕着五彩攒金绕绒花球,垂着尺来长的樱红穗子,外室挂着半透明刺“和合二仙”纹的银线纱帷,竟是恍如昨日。
我在梳妆台前坐下,总不愿意看到自己如此憔悴。最后一次添妆画靥。我手执螺子黛,仔细地描过左眉。也许是多时不曾上妆的缘故,我描眉的手势已不太熟练,用左手托着微颤的右腕。记得在他面前从不刻意修饰容貌,永远是自然散漫的样子。
奕析握住我的手,将螺子黛拿在手中,一手轻轻支着我的下领,凝着心神,为我描画右眉,慢慢地,描出新裁柳叶般的双眉,顷刻间黛眉含春,流露出情谊婉转。圣檀心的胭脂,宛如一汪嫣红的软玉卧在碧玺海棠纹圆盒中,蘸清露在玉碟中细细研开,珊瑚色晕染上苍自双颊,嫣排色点上同样苍自的双唇。
我引镜自视,只觉得面庞上虚虚地浮着一层红粉,却抹不出昔日的娇妍鲜嫩。我将前边的发丝馆成流苏髻,斜插上一支样式简约的自玉长瞥,任髻后一把青丝适逶迤地着。
为君生得如花美眷。
为他,我描翠了双眉,为他,我点红了绯唇,为他,我绾起如墨青丝。这一生的美,纵然能倾倒了天下,颠覆了苍生,却唯为他一人而绽放。我倚在他怀中,原本以为这会是我一生停泊的港湾,千般不舍万般无奈,却终要离开。扰扰尘世,我既然为寻他而来,就让这美如烟花般寂灭在他的怀中,有始有终罢。
他扶着我走出房间,迎面袭来清爽的空气,心神开涤起来。四周繁木撑开阴阴郁郁,院落中簇簇幽花绽开香瓣,远远看去,城外横亘着一痕高低起伏的秀岫峻岭,峰顶常年有淡紫色的暮霭缭绕,媛键若绵绵轻纱。
我隐了泪意,我们的手指根根交织着握在一起,我是真的想与他此生不离不弃,圆满了当初携手笑傲云霓,兴寄烟霞的承诺,却是不能够了。
“颜颜,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绝不会… … ”奕析握紧我枯瘦如柴的手,那瘦骨嶙峋的手早己不是原先温若良玉、细若凝脂的一双纤纤柔荑。
我的脸紧紧贴着他的纯白绸衫料子,眼角隐约有泪,鼻尖微凉,我还是忍不住哽咽道:“傻瓜,如果我死了… … ”
奕析用双臂圈住我,将下颌抵着我的额发,这是我们最熟悉的亲密举动,他温柔而且坚决地道“你死了,我亦是死了。我们等不到天荒地老,但是你离开我的那刻,与我而言已是天塌地陷了。”
“你莫说这样子的话。”我急得用手捂住他的唇,低低垂泣道:“我不要你为我这样… … 你待我这般,我待你的心难道不是这般… … 我宁愿你好地… … ”
我终于忍不住,泪珠簌簌地顺着脸颊滑落,一滴滴落在纯白衣衫梨花**的蕊土,颗颗晶莹得如沾惹在丝蕊上晨露,“我不忍心… … 我让你苦等了那么多年… … 原本我以为可用下半生来偿还… … 我真的不忍心让你空耗一生… … ”
“颜颜… … 其实我宁愿耗尽一生来等你的… … 等着你… … 心中始终埋着微薄的念想… … 想着你回头看我的那日… … 如果你不在了… … ”
我抬眸清光涟涟,凝噎道:“你非要说这样的话来让我揪心?”
奕析有些急促道:“那你要我说什么?要我答应你什么?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 我做不到在你离开之后好好地活着,做不到依你所言续娶一个温良贤德的妻子,做不到心中有你却若无其事地与她生活,做不到… … ”
奕析凄恻笑道:“我倒不如现在就向你坦白,何必仅仅为了让你安心,而虚以为蛇地去哄骗你。”
我深吸口气,平复着胸口剧烈地呼吸,心底翻滚起的柔情蜜意生生地将一颗心堵住,我低声泣道:“也许你不应该遇见我,是我的出现误了你吧… … 若是你的生命中没有我… … 也许你会更好… ”
奕析笑着,这笑意如同一树覆雪琼苞携着清香漫卷,一字一字坚定如铁,他道:“你不许我犯傻,自己怎么犯起傻来… … 就算此生重来,我还是要选择遇见你,千鲤池旁的初见,我从未后悔,难道你后悔了吗?”
刹那,心间像是喷薄般盛开出一朵一朵柔软润泽的樱花,整个心湖都满满地荡漾着流樱凝粉含娇的颜色。
无忧无虑十五岁的年纪,芋绵柳色青,裁花细若雨,皇宫的千鲤池畔,同样年轻的他站在那里如同神仙少年,俯身为我捞起那条锦鲤。
帝都城皇宫,刀光剑影,我毅然舍弃他的感情,转投向他的皇兄。我嫁为人妇,此生注定与他失之交臂,新婚之夜那漫天纷纷飘舞嫣红洁白的花雨,臻于至境的《 之子于归》 是他赠上的新婚贺礼,“我不曾怨过你,只要你开心就好了。”
虎狼环伺的北奴境,他己脱身后却为我冒险折回,说出,“你离开北奴后,去留自便,我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强留着你。”颜卿曾得到过多少个男人的爱,但是他们所做的,都是用强势把我留在身边,永远不及他,他给我的爱如此的宽厚广博。
北奴王陵中,他陪我取回妈妈的骨灰。为救我舍身挡下致命的一剑。那时,离死仅有一步之遥。他艰难转醒后,见我为他伤神垂泪,自己虚弱不堪,居然还能说出玩话逗我笑,“当初徐妃见吵了一目的梁元帝,还是半面妆口我如今双目俱全,你怎么弄成这样来见我了。”
我决意回避他,沈宅外,落雪垂暮时的相逢,他的衣袍上悠悠有白芒栖落,终于说道:“琅嬽从丰熙十六年到轩彰八年,我待你心意,你难道不明白?”
虚掷多少岁月,空耗多少年华,峰回路转之后,终能将毕生的挚爱拥入怀中,他有些激动地抱着我问道:“颜颜,真的吗?天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我怕我要疯了,可是我又不能疯。你决意了这辈子要当不为情动的冷心人,那我就决意了此生都孑然一身,好好地守在你身边。”
奕槿前来漠北时,我们那晚的争吵,我的话也许真的刺痛了他,他略带凉意地笑出一声,蒙染了些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