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记事 作者:红猪侠》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庆熹记事 作者:红猪侠- 第9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夺琦最后说什么了?”均成在阿纳背后问。
阿纳从门前转身回来,“舅舅说,阙悲王和已故大阏氏闼穆阿黛,还有舅舅自己,都想问父王一句话。”
“什么?”
“在忽勒成|人礼上,父王盯着酒碗里看,他们都想知道,父王看到了什么。”
均成微笑,他似乎能看见闼穆阿黛和夺琦在阙悲膝下争论不休,闼穆阿黛那时应是红扑扑的面庞,夺琦那样的让着她,却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
“看到了什么?”均成仰起头回忆,他还记得人头被端走时,脖腔里的血滴滴嗒嗒打在自己的靴子上,歌手黑油油的发辫拂过自己的脸,厚重胭脂白粉的覆盖,让人看不清歌手最后的神色,直画到腮上的嘴角似乎仍在笑,连眼睛也安详闭着,象是一头心安理得挨刀的牲畜。
均成记得一开始自己只是惊异于天空的湛蓝,这样浅的一碗酒,居然也能映出无穷的天际,一朵白云在清澈的酒色中飘过,当他慢慢正视,那狭小的倒影中妖魔般丑陋的面庞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可笑的双鬟,面颊上通红的两块胭脂的圆斑,他颤抖着,抬头重新打量祭坛上歌手的头颅——歌手的面庞总是一样。
均成熄灭了为夺琦祈福的长明灯,转过脸看着阿纳,“是命运。”他道。
 ※※※
庆熹十二年初夏,均成发兵贺里伦。在极北,这个季节的夜晚稍纵即逝,而晚风仍是透人骨髓般的冷。
贺里伦国王以利刃割破脸,面目狰狞如狂,在阵前对均成高声诅咒:“我将公主嫁你,换来的只有两年的太平么?背信弃义的,不得好死!还我的女儿来,还我死去的臣民来!”
均成丝毫不为所动,这些年,他连冷笑也极少有了,只静静开启嘴唇,“为夺琦。”
“踏平贺里伦,不要俘虏。”阿纳奔袭阵前,传令全军。
肃穆的夜里,黑云蔽月,寂静中只有大单于数万强弓挽开的声音。贺里伦人似乎知道下一瞬便是国破家亡,从四面八方赶回国效命的战士们挽着手,击打胸前铠甲,在风中大声悲歌。
“生于贺里伦,溶雪淙淙新草芳;长于贺里伦……”
“呸!别唱啦!”——什么样的歌声能动屈射人心弦?屈射战士大肆辱骂,嘲笑不止。万军中,只有均成牵动嘴角。
“父王?”阿纳见他松开缰绳,缓缓向前行去,大惊失色。
“这歌声……”均成木然仰起脸,望着黑暗的北方,象要拼力看透什么。
阿纳提马跃出,贺里伦的箭雨已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父王小心!”
恍惚在最前的均成浑身轻轻一颤,捧着胸膛,贺里伦的利箭攒在心窝上。
怎么这么痛?均成讶异,痛到四肢百骸无不颤抖,痛到眼前忽暗忽明,痛到战声远去,只有一个最遥远的声音,在死神的利斧下,雷霆袭来。
——“看!蓝色的眼睛。”
 ※※※
“看!蓝色的眼睛。”七岁的忽勒捏住了均成的下巴指给周围的人,“宝石一般,少见。”
“不是这里的人吧。”忽勒的卫士踩在新草中的血泊里,弯下腰来,仔细端详。
均成扑簌眨着眼睛,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话,微笑起来,眸子象最遥远的天空似的,转成无穷的深蓝。
“剜下来,镶在我的刀上。”忽勒开始使劲拔掖在腰带上的匕首。
“剜下来就不好看了,毕竟不是宝石啊。”卫士大笑,“王子要天天看着这样的蓝眼睛,就要把他留在身边。”
忽勒嘟起嘴,“他能干什么?还没有我高,能帮我上马么?能和我摔跤么?”
“嗯……”卫士想了想,“王子七岁,应该有个歌手了,等他再大一些,骑马摔跤都可以。”
“喂!你会唱歌吗?”忽勒用刀柄捅了捅均成的胸口,“唱歌。”
“唱歌。”卫士跟着忽勒哄均成,“唱歌。”
均成迷茫地退了一步,依然缩在草垛里。
“笨蛋。”忽勒骂了一句,不感兴趣地走开,细细的歌声却突然传来,忽勒慢慢转回了头,“好像还不错……”
“是还不错。”那卫士笑道。
均成在母亲的尸体边摆弄着草枝,正自得其乐地哼着歌:
“生于贺里伦,
 溶雪淙淙濡我草芳;
 长于贺里伦,
 山峦迭迭驰我牛羊;
 成于贺里伦,
 黄草瑟瑟饲我马壮;
 死于贺里伦,
 白冰皑皑为我尸床。
 莫断肠!
 天极夜夜指故乡,
 儿郎!
 归来战北方……”



第二十九章 听时

庆熹十三年的五月十五,月儿出人意料的圆得骇人,浩然缓缓东升。清和宫浸在它绯红的光芒里,琼树玉花的繁华,被照出瑰丽的凄凉。
“怎么这么圆?这么大?这月儿象是疯了。”
伺候明珠的慈宁宫宫女名叫子葙,对明珠极是倾慕,前前后后“姊姊、姊姊”的不停奉承,明珠的饮食用度,竟不许小太监们沾上一沾,都是亲自奉到明珠面前。此时将夜饭在桌上摆开,一眼望出去,慈宁花园的重重楼阁也挡不住月色,红光将眼睛照得难受,不由叽叽喳喳地抱怨起来。
明珠放下笔,走来道:“红月不是好兆头,不要说它了。”
“是。姐姐吃饭。”
面前盖子打开,却是碗清爽的面,只漂着几片碧绿的葱花。明珠怔了怔,对子葙道:“这面我不吃,拿走吧。”
最终连菜也没吃几口,明珠便叫子葙预备香案,摆在院中的月光下。她合十对月而拜,也不知祝祷些什么,默默上了香。
“呦,竟忘记明珠住在此处了。奴婢真是老没记性。”洪司言手捧香炉从花园门洞外服侍太后进来,见明珠院中站着,忙对太后道,“要明珠回避么?”
“不用。”太后看着粗使的宫女们支起香几,淡淡的没有什么兴致,随口道,“有什么神魔鬼道的?犯不着避人。”
话虽如此,宫女们已悄然退走,明珠才要告退,太后却问:“求什么呢?”
明珠摇了摇头,“香是上了,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太后道,“有些愿望注定落空,不提也罢。”她仰头看了看月色,静静立了一会儿,向洪司言摆了摆手。
洪司言念念有辞,将香插在香炉里,“您受用着。”
明珠微笑地看着,太后回过头道:“你笑什么?”
“原来太后也不是许愿来的。”
“天下这么多人,神佛怎么照顾得过来?”太后道,“偶尔能满足你一个愿望,就很好了。愿,我是不会再许了,只不过想起些故人。”
“故人?”
“身在我这个位子,一生杀人无数。有些人死了,我连名字也记不得;有些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待他真的死了,却觉得不如自己也死了好;还有些人……”太后幽然透了口气,“只望自己替他去死,也留不住他稍息的性命。”
明珠想了想道:“奴婢尚体会不到太后的心思,奴婢只是想有那么一刻无忧无虑的快乐,能永永远远地停驻。”
洪司言笑道:“太后主子可要说姑娘心中尽是奢望了,有那么一瞬够姑娘今后嚼着,消化着,就不错了。”
“她还年轻,往后择良婿而配,日子美着呢。”太后笑着打断洪司言,对明珠道,“我去你屋子瞧瞧。”
明珠侧身引路,她屋里的奢华之物都是从前的摆设,只有临窗的大绣架能入太后的眼。
“最近在绣什么呢?”太后问。
“绣的都是佛像,太后说要拿到普圣庵去的。”
太后笑道:“佛诞节的时候随便一说,你倒记得了。我看看。”
“才打了样子。”明珠将绣架上所蒙的白缎揭开,内里是赤足悠然站立的观世音,正用柳枝沾取净瓶中的清水,从戈壁的万里沙尘中点化出一朵摇曳金莲。
“这就极佳了。”太后点头,“所谓神佛奇迹,不过如此。说到这个却想起很久没去普圣庵进香了,要不明天就去一趟。”
“今天十五啊,主子。”洪司言埋怨道,“怎么不赶着日子去?”
“这是凡夫俗子的计较,佛祖哪里在乎初一十五?想着佛爷了,就磕个头,是我们的虔诚。就是明日吧,明珠也去。”
“奴婢也去?”明珠微微一惊。
太后道:“带上这观音像,让段太妃看看,既然要绣给普圣庵,听听她怎么说。”
“是。”明珠恍恍惚惚接口,不知所措地绞着手帕。等太后走了,才心神不定地来回踱步,有时想想已行军在千里之外,却又萦绕心头不去的辟邪;有时想想近在咫尺,却仿佛天涯般遥不可及的普圣庵,一夜里望着明月,辗转难眠。
太后慈驾次日一早便从清和宫玄武门而出,行到隐环路前,成亲王便赶来在轿前磕头。洪司言出来道:“知道了,请回。”
从前听说太后至普圣庵进香,成亲王必然撺掇太后下山时游幸清澜行宫,荡舟福海之上,现今他每日清晨便至紫南门里佑国殿理政,千头万绪着实辛苦,此时只恨分身无术,又叩了头,便急急赶回清和宫。
福海就在西北城中,水面不大,却难得有一纵丘陵颇为清峻。至上元帝时,方在这里兴建清澜行宫,疏疏朗朗的水中楼阁,象懒洋洋的世外桃源,很不似先帝浮夸嚣张的性子,却不料先帝晚年极喜居住在此,当时在清澜行宫侍驾的,也只有段时妃一人而已。所以先帝驾崩后,段时妃出家在清澜行宫后山上的普圣庵,似乎早就是宫里预料中的事。
上山的路极窄,太后最后也不得不下轿步行。一众人浩浩荡荡,旌旗伞盖地上到山顶,都累得有些晕眩。住持老尼姑端上的茶恰到好处,太后饮完,才缓过气道:“罪过,已没有力气上香了,先请段太妃出来一见,说会儿话再去正殿。”
老尼姑笑道:“只怕还是一样,说破了嘴,太妃也不会出来。”
太后拉过明珠,道:“这回不同,禀告太妃说,有位大理来的姑娘,手巧得很,请太妃出来指点一二。”
她又命老尼姑将明珠所绣的素净花样一同带去,很久之后,那老尼姑才转来。
“这位姑娘定与太妃有缘分,太妃竟要出来了。”
明珠浑身一颤,红晕顿时褪去,焦灼盯着大门。
门前的中年尼姑微微驻足,似乎踌躇了一瞬,才手提拂尘,缓步而入。虽然光头缁衣,却越发显得她眉目如画,清雅绝伦,脸上悲天悯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