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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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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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太、太子殿下……”纷乱的脚步踏碎了寝宫的宁静,婉儿心中狠狠一跳,转过身去,帘幕霍然被揭起,一股带着血腥气的冷风冲进殿来。当先进来的是几个满身铠甲的将军,婉儿站起身,看到在他们身后,太子的女婿王同晈,搀扶着脚步虚浮的岳父。婉儿下意识去寻找那血腥气的来源,她终于看到羽林将军李多祚的手中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李多祚一生驰骋疆场,杀人无数,他如此随意地提着两颗头颅的头发,乱发与鲜血盖住头颅的面目,让上官婉儿分不清谁是五郎,谁是六郎。她却清楚地记得,与他们肌肤之亲时的不同感受,五郎强势,六郎柔顺,不管那皮囊之下包含的魂魄是和何等肮脏罪恶,那皮囊都如同丝缎一样柔滑,给她带来登仙一样的快乐,她疲惫繁忙的神魂,也只有在这样的快乐中才能暂得休憩。与日月同辉的美丽,却禁不住胡人将军随手的一刀,这便是无常。

上官婉儿半是厌恶半是恐惧地按着胸口,瘫坐在榻上,她下意识地去搀扶榻上的皇帝,二十多年来,这妇人是她唯一的依靠。皇帝在一瞬间惊醒了,她强行撑起身子,虽然不施妆容,可那双威仪赫赫的凤目依然如寒冰砭骨,让从风雪中闯进来的大臣将士们,都不自禁地打个寒颤。

皇帝微微的冷笑含着轻蔑:“谁要谋反?”张柬之望了一眼面色发青的李显,深吸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太子令诛之,称兵宫禁,罪当万死!”皇帝的目光这才停在李多祚的手上,她死死盯着那两颗头颅,嘴唇微微颤抖,神情说不出是震惊或者悲哀,而后她慢慢的抬起头,与隐身在人群后的儿子对视。

王同晈分明地感到,被皇帝的目光扫到时,太子的身子明显地向后一闪,似是想要夺路而逃,王同晈只得用力搀扶住太子,几乎是拖着他,来到了皇帝的榻前。皇帝微微点头,语气中竟带着几分柔和,真的像是母亲对自己儿子的谆谆叮咛:“原来是你。显,你出息了……”李显颤抖着道:“儿子……臣……不是,是他们……儿子……”他如梦呓般说着不明所以的话语。

皇帝缓缓躺回枕上,淡淡道:“小子既诛,你还东宫去吧。”李显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应声道:“是。”抬脚就要走,群臣大吃一惊,桓彦范拦住李显大喝道:“太子安得更归!昔天皇以爱子托陛下,今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天意人心,久思李氏。群臣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诛贼臣。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群臣扶住李显,一同跪下,齐声道:“请陛下传位太子!”

皇帝嘲弄的目光望着她几乎要哭出来的儿子,就在这一瞬间,她想起了那么多旧事,太宗皇帝和丈夫高宗临去前浮肿的脸,都深深印在她脑中,这个软弱无力的太子,竟是他们的子孙么?女皇在失去一切时,却感到了一阵报复的快意,有子如此,不知是上天报复了她,还是她报复了那两个男人。

皇帝又玩味地望向群臣,她枯瘦的手指缓缓指着一人,道:“李湛,汝亦为诛易之昌宗之将军?我于汝父子不薄,乃有今日。”李湛是当年皇帝最为宠信的宰相李义府之子,长安元年被皇帝追恩特赐为左千牛卫将军。年少的将军心中还怀着对皇帝的畏惧,面色一红,尚未想好如何答话,皇帝却又将目光转过,向崔玄玮道:“诸臣皆为宰相推举,唯卿乃朕亲手拔擢,竟也在此耶?”崔玄玮究竟要比李湛老道些,硬着头皮道:“臣正为报陛下之大德!”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婉儿看到李显面上浮起疑惑的神情,心中带着怜悯想,这个李湛与崔玄玮完了。即便皇帝已经如此虚弱,无力,众叛亲离,此刻匍匐在她脚下的人,却依然是她案上鱼肉,她随意挑拣出一二人,指点出他们惨淡的命运,让他们知道自己不可轻侮。她要杀人,根本无须假刀兵。

皇帝又凝望了群臣一会儿,继而缓缓闭上了双目,婉儿轻轻放开被冷汗浸淫的手,向李显使了个眼色,王同晈忙扶着魂飞魄散的李显辞了出去。

三日后,太子李显又一次即位于通天宫,封弟弟李旦为安国相王,妹妹太平为镇国太平公主。女皇被尊为则天大圣皇帝,成为太上皇,婉儿随着她迁居上阳宫。虽然不得亲自观看李显即位的典礼,婉儿却并不觉得遗憾,诏书中的一字一句,皆出自她的手笔,就如同十五年前,她为女皇起草登基诏书一般,大周的辉煌与落寞,就在她的笔下,一字一句的飘零。

上阳宫愈发的寂静了,兴复的大唐忙忙碌碌地重整旗鼓,给一些人荣宠,杀掉另一些昔日得宠之人。显每十天例行问安一次,只在殿外一叩首,却也不敢进来面对母亲。婉儿难得清闲下来,每日除了伺候女皇服药,就是坐在窗下读书听雨。离开了张氏兄弟的仙丹,女皇在几个昼夜间发白如雪,她除了睡觉,醒来时也缄默不语,枯槁的容颜平静肃穆。婉儿知道,李显已经几次对她说,想要带她回到洛阳宫,李显向她许诺了婕妤的封号。宽厚的显不在乎自己跟武三思、张氏兄弟、崔湜的往事,他期盼他的心情,隔了二十五年光阴,依然纯稚如初。

她却让显等一等。也许是知道,皇妃的荣宠迟早是自己的,也许是二十五年的主仆之情,让她不忍在此时抛弃女皇。看着皇帝睡梦中的容颜,婉儿甚至会害怕,怕她就此一睡不醒。二十五年来,自己隐藏在女皇身后,散发着躲躲闪闪的光彩,现在她终于要摆脱这个人了,却又由衷的害怕,离了女皇的上官婉儿,又是什么人?

那日女皇午后睡醒,轻轻叫:“婉儿。”几个月来都未听见她这样呼唤自己,上官婉儿有些惊讶,转过头去,女皇正用柔和的目光望着她。她忙走到榻边跪下,道:“陛下,要什么?”女皇枯槁的手费力地向前伸了伸,婉儿强忍着不适,将自己的手放进去。

女皇道:“婉儿,显来了么?”婉儿心中略微发酸,道:“陛下十日来定省,明日才来。”女皇道:“他是不是想纳你妃?”上官婉儿大吃一惊,她不记得李显何时对女皇提起过,只得道:“奴婢不知。”女皇微微一笑:“他要带你走,你愿意么?”上官婉儿低头凝思片刻,她知道再也无法回避,抬起头时双目含泪,颤声道:“陛下,婉儿十四岁时被您带出掖庭,为您草拟了二十五年的圣旨,这双手已经不会做别的事了。”

女皇望着上官婉儿,婉儿的呼吸不由紊乱起来,女皇微微一笑,点头道:“明日显来时,叫他进来,朕把你交给他,就算是出嫁吧。”上官婉儿心中一酸,泪水缓缓躺下,女皇抬起手来,为她拭去泪滴,又轻轻抚了下她眉心的梅花,叹道:“你跟着朕,也吃苦了。”上官婉儿轻轻摇头:“这算不得什么。”女皇恍然地叹道:“是啊,比起灭门之恨,这算什么呢……朕都忘了,你是上官仪的孙女啊,朕老了,都忘了……”女皇又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李显来问安,照例在殿外叩首,却吃惊地听到里头传来母亲虚弱的声音:“是显吗?进来吧。”上官婉儿出来,带着忐忑不安的李显进去,再看到女皇时,婉儿自己也吓了一跳,皇帝正艰难地从榻上撑起身子,她雪白的长发乱糟糟搭在枕上,她的手迫切又可怜地向前伸着,跟天底下一个渴求儿子的平凡母亲没有任何区别。上官婉儿呆住了,就这一转身的功夫,女皇就换了一个人,不是女皇身上的衣服变了,也不是那头发更白了一点,而是精神,女皇几月来一直维持着的锐利的尊严,如同大周的旗帜一般,眨眼间轰然倒塌。这样的改变,比女皇的威严更让婉儿吃惊恐惧,她跟随了这女人二十余年,她看见某种阴暗的冷笑,就隐藏在女皇悲怆的神情中。

李显显然也为母亲的虚弱与衰老大吃一惊,平日里在朝堂上仰视母亲精心装饰的面庞,似乎也不过五十岁左右,此刻的母亲像是骤然老了三十岁。李显在惊怖下失声唤道:“阿母……你,你怎么……”不知是出于长久以来的畏惧,还是心底不曾泯灭的母子天性,李显急切地膝行两步,双手握住母亲枯柴一般的手。女皇凄然一笑间,浑浊的泪水淌下,她泣道:“显,你那么着急让阿母死么?”李显忙道:“不、不……”不待他说出什么,女皇已将儿子的手臂拉入自己怀中,哭道:“显,阿母若是不愿将天下给你,把你从房陵接回来做什么啊!”李显悲从中来,投入女皇的怀中,大哭道:“阿母!儿子死罪,是儿子罪该万死,让阿母受惊!儿子死罪……”女皇搂住李显,流泪道:“阿母不怪你,是那五个贼人,为贪自己拥立之功,让你担杀母的罪名。阿母是怕你被这些鼠辈诓骗了去……”李显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儿子死罪”。

上官婉儿站在一旁,冷眼望着这母子相拥而泣的场景,她终于明白,女皇在临死前,用如此轻巧的手段,为自己报了仇。也许在女皇死后,那些人才能明白,背叛这个女人将要付出的代价。女皇哭了一阵,又招手让上官婉儿上前,将她的手放入李显的手中,柔声道:“婉儿跟了我这么多年,就和我的女儿一般,你要好好待她。”李显已经哭的说不出话,只是伏在床沿不住叩头。哭过的女皇似是体力不支,又缓缓躺会枕上,无力地道:“阿母时日无多,让太平,来看看我吧。你们,去吧,去吧……”

李显拉着上官婉儿的手,哽咽着离开寝殿,上官婉儿走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这就去了么?女皇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放了她?她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枕上的女皇似入梦乡,衰老的嘴角却含着淡淡的微笑,这微笑恍惚中让她想起女皇昔日璀璨的美丽。那是女皇留个婉儿的最后一个影像,成为上官婉儿挥之不去的心悸。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一代女皇悄然无声地驾崩于上阳宫仙居殿。第二年正月,皇帝李显扶母亲灵柩回到长安,与高宗李治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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