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瞬哥哥还是喜欢逞强喝酒,酒量也在以几何级别数不断上升,但只要哥哥在场,他就会小心翼翼地看着汪濯沸的眼色喝,只要汪濯沸在场他就没喝醉过。等彤儿长大到能理解这一切时,她才明白这是因为哥哥比瞬哥哥更了解他,而瞬哥哥也知道这一点。她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够了解瞬哥哥了,但这与哥哥了解他的方式似乎又有哪里是不一样的,这种时候她就觉得有种没来由的寂寞。
四、
费红尝试着回忆过,但她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汪濯沸是什么时候的事,汪费两家是几代的世交,所以自己应该还是小孩的时候就见过小汪了,但具体的时间她始终说不出来。对她而言,小汪不过是“老爸的朋友的小孩”,既不特别出色,也不特别出挑,所以不曾放在心上。
真正认识这个小汪,是她念大学时的事情。当时她和家里的关系已经有点僵,虽然是暑假,她也一个人留在医科大学的宿舍里不肯回家。有一天费红忽然接到个电话,红姐吗,我是小汪。我的朋友有点麻烦,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完全没弄懂怎么突然就找上了自己,所幸费红还记得这个小汪是谁。糊里糊涂地答应之后,她依约带上工具到教室里等着。二十分钟后两个人走进来——为首的她认得,就是莫名其妙来拜托她的汪濯沸,只是没想到,好象还没多久不见的样子,他已经比自己还高了。当时小汪带着一脸诚恳又抱歉的笑容向她走来,实在不好意思啊,红姐,我一时只想到可以来求你。然后费红才注意到被他搀扶着走近来的人。这个十二三岁的小男生有张分外白皙秀气的脸,眼神却很凶恶,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一看就知道发生过什么状况,最可怕的腿上那一道血口,连学医的她都忍不住咋舌。
费红识相地不多问,准备好消毒药水和缝合的工具就要动手。就在这时,原本散发着野兽般凌厉气质的小男生忽然开口了,处在变声期的嗓音有一丝打颤,什什什么,要缝针啊??会不会很痛?她抬起头,刚在想怎么安抚伤员才好,就听小汪在一边叹了一口气,谁让你要打抱不平呢,一边无奈地摸摸他的头。费红看着小男生望向小汪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心里“咦”了一声,忽然笑开了,拍拍他的头,放心吧,不会比你打架的时候更痛的。她顿了顿,补充道,你要是真忍不下去,抓着小汪就好了。两个小孩对视了几秒,然后就听小汪又叹了一口气,认命似地站到他身边去。
她知道那个小男孩其实挺艰难,并不是那么怕痛,他只是单纯地对缝针这件事有心理障碍罢了。整个手术过程中他一直以泫然欲泣的表情瑟缩地捏着他的救命稻草,而稻草也只能听任他捏,用责备而又宠爱的眼神回视他。等身上的伤口处理完毕,小男生马上恢复了精神,有点害羞地对她说,谢谢你红姐,真的不怎么痛啊,我以后再也不怕缝针了。话音刚落,就见他背后的小汪翻了个白眼。费红笑了,然后把小汪拉到一边,问他,这个小男生是谁?
小汪已经预料到了她的问题,回答说他叫端木瞬,是端木叔叔的孩子,我负责看着他。今天的事,请你保密啊。
费红哦了一声,然后问了他那个自己最好奇的问题,小汪,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
上次聚会的时候有听说红姐在学医啊。事实证明我没求错人,不是吗?小汪微笑,笑得淡然又从容。
费红点头,心里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看错人了。这个一向安静地跟在父亲身后的孩子绝对不是自己过去认为的那么平庸——这使她联想到自己的弟弟,心中泛起一片酸楚。
没多久那两个孩子回去了,离开的时候小瞬痛得呲牙咧嘴也不肯让小汪搀着。走之前这孩子对她说红姐再见,过两天再来找你玩。两三天后他真的又来了,带着一身的伤——从此他们渐渐熟悉起来,而费红也因此确立了一生的志向,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后悔过。
五、
从被带到汪家、第一次与端木瞬相见的那天起,居群就有种感觉,自己的命运会和这个傻小孩的命运紧密相关。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对的,在之后的时间里,他们两人成为了彼此生命中无可取代的铁哥们。就好象端木陪伴他经历了许多重要的转折一样,居群也不止一次亲眼见证了端木生命中至关重要的时刻。比如说,那个十八岁的夏天。
居群清晰地记得那个夏日。对于汪家上上下下来说,端木瞬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不啻于汪濯沸和彤儿,因此他成年的生日就变成了一个举家欢庆的节日。在一堆上窜下跳、喝酒打闹的青年里,居群忽然发现找不到端木瞬的身影了。下意识地,他离开喧闹的人群,开始寻找派对的主角。
当他终于找到的时候,端木和汪少爷正面对面站在花园的角落里。居群想要走上去招呼他,但那两人之间流淌着的异样的气氛让他没走几步就生生停住了。他看到汪濯沸小声地对端木在说着些什么,仿佛是在劝导又仿佛是在哄着,一贯温和的神情中带着些不自然的僵硬。而端木——端木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明明笔挺地站在那里,却如雕塑一般没有眨眼也感觉不到呼吸,仿佛全身的生气都被什么咒语抽走了一样。居群看着那样的端木,背脊上不由得掠过一阵冷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面前的两人还在重复着一样的画面。一味劝说着的汪濯沸,和对他的话毫无反应的端木。汪濯沸可能是有些着急了,走上前去轻轻捧住了端木的脸。就在这个瞬间,端木像触电一般地复活,飞快地打开了汪濯沸的手,然后转身就向家的方向飞奔而去。汪濯沸没有追上,而是呆立在原地凝视着端木的背影。看到站在远处的居群,他似乎想要微笑一下,但脸颊最终只是抽动着,并没有笑成型。
居群那天晚些时候去了端木家,端木妈妈正在为儿子反常的表现犯愁,拉着居群的手反反复复地说,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小群你帮我问问他,劝劝他。居群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忧心忡忡的妇人,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好像又已经完全明白;他不确定自己明白到了什么程度,但事情最重要最核心的部分,他相信,自己已经完全了解了。
之后端木打架、复读、考上大学离家生活,在种种风波之后,兜兜转转终于又回到了汪濯沸身边。看到这两人亲密地走在一起,居群偶尔会想起那个夏日,那令人结冻的气息,和当时胸口理不清道不明仿佛酸痛一般的感觉。然后他会由衷地微笑,为了自己最好的哥们,终究得到了当年几乎错失的幸福。
六、
直到很多年以后,有一次邱懿南忽然貌似不经意地问起费仁,当年怎么会想到和端木瞬“同居”的。费仁看着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地自嘲到,“因为我发神经”。
当年费仁已经出于报复家人的心理考上了警校,离开了从小束缚着自己的家庭,每天肆意挥霍着期待已久的自由。有一天他从大学城食堂边的信息栏经过,身边一个男生正仰着脑袋对上面的合租信息看得出神。惊鸿一瞥之下,费仁隐隐觉得这男生似曾相识,走出很远才蓦然想起,是汪家的那孩子。
因为出身的缘故,费仁从小就免不了会在种种场合与汪濯沸相遇,自然也就记得了汪濯沸那个小跟班的模样。在他的印象里,端木瞬虽然是汪父助手的孩子,但旁人对他的几乎不下于对正派汪少爷的态度;汪少爷也好像把他当作亲弟弟一样,两个孩子之间的感觉总是那么的亲密无间。相形之下,费红虽然是他的亲姐姐,但姐弟之间总存在着障碍隔膜——因此端木天真无邪地缠着汪濯沸的模样,每次都让他觉得,很烦,很扎眼,很郁闷。
这一次的偶遇并没有引起费仁太多的心思,毕竟自己已经离开了费家,汪家的孩子进了周边的大学也不会是冲着自己来的。直到几天后经过信息栏,再次看到端木瞬的时候,费仁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虽然端木瞬挺直了背脊站在那儿看上去挺精神,但他一身的衣服打扮,多少有点没收拾好的脏乱感。怎么说呢,就好象平时一向被人打点得精致完美的名贵犬种,忽然变成了流浪狗的感觉?这个瞬间,费仁开始猜想,端木是不是和汪家或者汪濯沸出了什么问题,否则他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怎么会如此严肃地在这里看合租信息呢?
接下来几天,费仁专程每天去信息栏前“蹲点”,果不其然,端木瞬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盯着合租信息看个半天,而且神情一天比一天凝重。终于有一天,费仁走到端木瞬身边,笑笑地问,“找人合租?”
端木瞬将视线移到他的脸上,乌黑的眼瞳紧紧地盯着他,“你是费家的?”
“曾经是。”费仁的笑容里多了一点自嘲,反问,“你是汪家的?”
端木瞬的视线又移回到信息栏上,许久许久,才轻轻回答,“曾经是”。
这个回答令费仁暗爽了很久,以至于主动邀端木瞬来与他合租。直到端木瞬带着一只癞皮狗登堂入室,几乎把他当成了厨师和清洁工,他才开始后悔自己当时的要求实在太过轻率。不过那几年的时光最后还是成为了很快乐很珍贵的回忆,虽然费仁从来不肯承认。
七、
很长一段时间,汪濯沸不敢去回想过去。过去的太多兴奋愉悦,回头看去只剩下沉重沧桑。但这天晚上他梦到了过去很多很多的事。刚认识瞬的时候,陪伴着妹妹的时候,一起喝酒的时候,打架的时候,瞬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很多很多。当他意识到这是在做梦时,马上让自己醒过来。他以为自己会流泪的,醒来之后摸摸脸颊,却是干的。
他躺在黑暗里,忍不住回味着梦中的一切,回味到梦中断的那一刻,思绪不知道该往哪里飘才好。忽然有灯亮起,汪濯沸看到瞬揉着惺松的睡眼凑过来,迷惘不解地静静望着他。
——都过去了。不知为什么,心头忽然涌上这样的感触。都过去了啊,都过去了。无论再痛苦,无论再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