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棠笑道:“任将军言重了,若非任将军早有妙计,我便是有心也无力啊!”
任之水笑道:“妙计……哈哈哈,这都是叶先生的功劳……”
“叶先生?”薛棠听到这个“叶”字,心头便有几分难受,不由自主便重复了一句。
“是啊,叶先生……”任之水看薛棠一脸好奇之色,便笑着解释,“就是我的参军……”
丁冽凝目看薛棠一眼,心里轻叹,想起刚才南面山坡上那个将官还没下来,便抬眼往那里逡巡,一抬眼间,便见三骑人马一前两后嘚嘚地朝谷底驰来,驰到半山腰时,当先那人却忽然便停住了马,转头朝旁边一人说了句什么,竟掉转马头朝西面谷口驰去,余下二人却继续往这里驰来。
任之水笑着左右环顾,问身旁副将道:“啊,叶先生呢?怎么不见人……”
正说着,便听马蹄声驰近,从山坡上下来的一个将官接口应道:“叶先生说他到前面看看,处理尸骨掩埋之事。”
任之水“嗯”了一声,朝那将官道:“你们也过去帮着叶先生,别让叶先生太过劳累,他身体原本便不好。”
两个将官应声,兜转马头去了。
薛棠缓声道:“叶先生出此妙策,居功至伟,择日必得重赏才是。”
任之水笑着附和:“是啊,一定得重赏。”
薛棠初战告捷,心里欢喜,把住任之水的手道:“打了个大胜仗,弟兄们士气正高,将军便同我一起回我大营中庆贺一番。”
任之水喜不自禁,点头道:“好好……”
薛棠转头对丁冽道:“留下五百人在这里清扫战场,余下的都回营做休整!”
丁冽含笑道:“末将便留下处理善后,将军不必担心。”
红日不知不觉间沉落,如血残阳斜照染血草木间,有一种凄美的壮烈。
负伤的东宁将士都已被医正营抬回大营医治,剩下的便都是牺牲的部分士卒。这次大战东宁军士死伤并不多,丁冽心头微慰,叫部下将死了的士卒抬上大车运回大营外,等候安埋。
至于那些死在东宁将士刀下的西肼亡鬼,他们也没那个义务管,便任其在谷地里做猛兽、秃鹫等的食物。
诸事处理妥当,丁冽催马驰上山坡,朝着谷口处悠然行去。
这时节,那位任之水所说的叶先生也不知是否还在?他姓叶……丁冽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不由自主想起很久之前那个姓叶的师妹,叶莲,她如今是在西肼么?
他一边想一边任马由缰的往前走,不觉间竟已到谷地尽头,尽头处是悬崖,晚霞铺照下来,一片绚烂奇景。
绮丽晚景下,他看到崖边伫立着一骑人马。
马上之人身穿战袍,战袍外是两当铠,被晚霞一映,明晃晃射人的眼。
他正注目凝望落日,专注无已,竟连身后来了人都没有觉察到。
丁冽看不到他的脸,心里微微犹疑,试探着叫了一声:“叶先生……”
那人显然是惊到了,头微微偏了一偏,却没有转过来。
丁冽又道:“您就是任将军所说的叶先生吧?”
那人顿住,许久都没动,丁冽心里对他抱有几分敬意,也不好贸然上前,只好在当地立住不动。
静默许久。
那人终于缓缓转过头来,金红色的霞光映照在他脸上,他戴着盔甲,很是年轻,并不是他想象中老朽不堪的人物。那是个最多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戎装将他衬得颇有几分英气,然而五官眉目却清秀如女子,尖尖的下巴,微翘的鼻子尖,长长睫毛上仿如镀了金粉,在夕阳下闪闪烁烁。
丁冽一瞬愕住,呼吸几乎停顿,那么熟悉的一张脸,他说不出话,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过了有那么一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静寂中响起:“叶——莲。”
污痕
红彤彤的落日余晖刺得丁洌眼睛有点涩涩的疼,可是他却清楚无疑地确信那是叶莲。纵使她改头换面成了任之水身边的谋士叶先生,纵使她女扮男妆,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身下马儿不堪长久的沉默,不耐地拿蹄子刨着地,似乎比它背上驮着的主人还要焦躁。
她望着他,眸中忽明忽暗变幻不定,神情却有些木然,看不出是喜是忧,就只那么怔怔望着他。
丁洌心头复杂无比,有些激动,又有些担忧,原来她没有跟着燕君舞去西肼。
她被抓回去后都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得出她变了很多,想来她那一段经历不是一般的惨烈。
时光悠悠过去,他不知她是否还想再见到他?往事历历在目,那些都是她不愿想起的吧?之前在谷地,她一定是看到了他跟薛棠,所以才辄身避开,这么说,她的确是不想见到他们的。
只是事与愿违,他们终究还是见面了。
他心里酸楚的很,忽然有些后悔,想要掉转马头离开,就当没有见过她,还她一个安宁,可这未免也太自欺欺人。
“叶师妹……”丁洌再次试探着叫她。
她依旧没有反应,望着他的眼里隐约有那么一丝哀伤,然后她很快转开了眼,轻轻叫了一声:“丁师兄。”
丁洌释然出了口气,眼中却是一热,几乎落下泪来,道:“果然是你,我还以为你……”
“以为什么?”叶莲翻身下马来,牵着马缰走到他身边,唇边带了一点涩然笑意,道,“天不早了,我还要回营,咱们边走边谈吧!”
丁洌也从马上下来,牵着马与她并肩而行,叹道:“我以为你不愿意见到我们。”
叶莲淡淡道:“怎么会?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们……而且我如今……”
“我知道,你如今的身份不方便,我不会说出去的。”
叶莲站住,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掉头继续往前走,轻声道:“我信得过你。”
丁洌有许多话想问她,一时却不知从何问起,踌躇半晌方道:“叶莲,你是怎么到任将军军中的?”
叶莲微微笑了下,眼眸中却蒙了层淡淡阴翳,故作轻松道:“从那个人手里逃了出来,后来又遇上任将军,就这样便到了军中。”
她说的轻描淡写,好似毫不在意,丁洌却能想象得出那其中的艰险,从燕君舞手中逃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丁洌深叹了口气,道:“我们那时都以为你被他带去了西……”他的话没说完便已然后悔,只得硬生生煞住,只是失悔不已。
叶莲许久没说话,看来真被他这一句触到了痛处,丁洌想要说句什么补救,却又怕错的更多,正为难不已,却听她淡然道:“就是死……也总要死在东宁是不是?”
“对不起……”丁洌听她这样说,心里便又是一阵酸痛。
叶莲却摇了摇头,望着他笑道:“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丁师兄别只问我,也说说你自己吧!”
丁洌心头微微开解了些,微笑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呵呵……自从逃出来后,我便跟着公子留在了云大将军军中,一直到现在。”
“公子……他还好吗?”
“公子很好,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行军作战一点也不成问题。”
叶莲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好。”说完又觉自己的语调沉重了些,便有意找些轻松的话题问,“公子他应该已经成亲了吧?”
丁洌怔了怔,随即含笑摇头:“没有……”
叶莲“哦”了一声,也不知怎么竟有些难过,却仍笑道:“那你呢?”
丁洌被她问得一愣,颇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转而便正色摇头:“也没有……敌虏未驱,何以为家?”
叶莲颔首表示赞同,神情却渐趋凝重,牵着马默然往前走了一阵,却忽转头道:“我该回去了,丁师兄,我们就此作别吧!”
丁洌道:“今日先锋大营庆功,你不过去么?”
“不去了,人太多的地方我会不自在。”叶莲摇头,认蹬上马,待要催马离去,却又顿住,转头凝目看向丁洌,话语里含了几分求肯,“丁师兄,别跟公子说你见过我成么?”
丁洌知道她的顾虑,喟叹一声,却也只得答应她,一边却道:“你在任将军手下做事,早晚都会碰上。”
“你不说……他就不会知道。”叶莲低垂眼睫,轻语,“云将军大军所到之处,西肼人必会闻风丧胆,战事应该会很快结束……他不会有机会见到我。”
丁洌总觉她这话里有话,由不住紧张,急问:“叶莲……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莲抬眸朝他莞尔一笑:“我随便说说而已,丁师兄别多心……我走了。”说着话已兜转马头,扬鞭一挥,朝着山坡下的谷地飞驰而去。
丁洌站在那里没有动,眼看那一人一骑隐没在淡红色的斜阳中,终于消失不见,方上马返回先锋大营中。
薛棠说是庆贺,却也没闹腾的太大。丁洌回到营地时,各处已悄然无声,只中军大帐还亮着灯,帐篷上映着个巨大的黑影,那是薛棠,他还在伏案处理军务。
丁洌将战马交给勤务兵送去马厩,在帐前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薛棠看他进来,便问:“你去哪里了,怎地才回来?庆功宴都结束了……”
丁洌笑道:“这庆功宴也太潦草了吧!”
薛棠仍埋头军务,淡笑道:“只是鼓舞士气而已,如今还不是庆功的时候。”
丁洌又将此次战役的伤亡损毁情况一一报给他听。
薛棠将之前捷书统计的数据拿出来核对一遍,大致不错,便叫来信使,命其将阵亡将士名单速报京都,方便朝中抚恤。
丁洌在旁看他一样样交代安排,心头只是犹豫,不知该不该将见到叶莲一事告诉他。有几次话到嘴边,想起叶莲的嘱托,便又咽了回去。
正自挣扎烦恼,却忽见薛棠转过头来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眸中微有质询之色:“丁师兄有话对我说?”
丁洌被他勘破心事,有几分狼狈,忙否认道:“没有没有。”
薛棠摇头轻笑,继续转回去看他案上的兵书,口里却道:“有话便说吧,闷在心里可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