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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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湘西-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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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顶斗笠下,是一张带着长长伤疤的脸:
  ——假如林湘君知道,自己身后的人居然就是沅水排帮水寨的“前艄老五”吴疤子的话,刚逛出的一身汗只怕都会当场吓回去。
  这个夜晚,新月如钩。
  白日里喧嚣的麻溪铺,宁静得仿佛月下熟睡的一个婴儿。
  静不下来的,是六伢子的心。
  躺在瞿家厢房里开的地铺上,他只觉得心里跳跳地仿佛塞了一只野兔子,只觉得眼前亮亮地闪着一团炫目的光。
  从走进瞿家的门开始,这团光就一直在他眼前跳起闪,闪得眼花花心跳跳不晓得自己中了什么邪。
  ——那是那个叫月月的瞿家小姐。
  他记得她从一听到自己是来掌鼓赛龙船的,就起了劲头,就绕起自己转,口不停地问自己会打些什么鼓,掌过几回龙船,问明日自己赢得第几名到,还把一张俏生生的脸凑过来,问自己是不是想赛个头名,让做媒的踩烂屋里的门坎,然后就笑得满院子都是她一个人的声音。
  “姑父,你这个徒弟怎么比个妹伢还脸皮子薄啊?你看你看,还脸红呢。”她疯疯地笑,笑得六伢子埋起脑壳脸发烫。
  后来她就讲明日会同穗穗一道去青岩河给他鼓劲。后来她就敲起那个洋学生的脑壳,讲可惜洋学生嫌竿子营落后,不爱看这些老把戏,不然她跟穗穗还可以多个伴。然后她就又笑成了一团。
  六伢子记得自己始终不曾抬起过脑壳,始终不曾看清楚她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他只觉得那就是一团光,一团他过去从来没看见过的光,闪闪地炫眼睛,炫得他心里“怦怦”跳得响,眼前亮亮直发花。
  他从来不曾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妹伢。
  他见过的山里妹伢,都不是这样的啊……
  这个夜晚,龙耀武的精神不晓得怎么那么好。
  穿了明黄裤褂,拿了鼓槌,他一晚上都在后院的练武场上蹦上蹦下地操练掌鼓的姿势、手法,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劲。
  弟弟耀文也坐在旁边的廊子上,却望着天边新月,一个人出了半晚上的神。
  后来耀武就实在憋不住,就凑到了弟弟身边。
  “哎,你讲,明天她会不会来看赛龙船?”
  “谁呀?”
  “我跟你讲的那个妹子呀——讲了一下午你还不记得:我在桥上碰到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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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溪铺(13)
“哦,会吧?”
  “肯定会!拜梯玛的妹子,都要看赛龙船!”
  耀武就在耀文面前蹲了下来:“我跟你讲,这妹子,真的是……”他想讲却又实在是找不出话来形容,就狠狠一挑大拇指,想想还不够,又更用力地挑了一遍:“反正就是、就是那个……”
  耀文就帮他补充:“画上的仙女。”
  “什么画的?活的!”
  “好好好,活仙女。”
  “你怎么不信呢你?”
  “我信!你都讲了几十遍了,我能不信吗?”
  这个老弟,读书读得一点味都没得了,自己那么兴兴头头的,跟他讲了半天,他偏要死不活的就是不来劲!耀武就懒得再跟他扯,自顾自地起了身,一面便给自己立下了誓言:“反正啊,我明天非拿个头名不可!非得拿!我要让她看看,竿子营的牛角刀,只有我龙耀武配得,她绣的荷包,只有我龙耀武配戴!”
  他又操起鼓槌练了起来。
  身后,耀文却突然开了口:“哥,明天的龙船——什么时候比呀?”
  “你又不看,问了做什么?”
  “我——问问嘛。”
  这个夜晚,月月同样找不着一丝睡意。
  “好不好看啊?”油灯下,她趴在穗穗身边,等待着表妹的评价。
  ——那是她花了半个月光阴,一针一线不晓得几多认真绣出来的荷包。
  穗穗说:“好看。”
  “真的?”
  “真的。”
  “我绣了十几天呢,当然好看。”月月就很得意,就又拿起了穗穗绣的荷包,问她明天打算把荷包送给哪个后生。
  “不晓得。”
  “那你讲,明天梯玛会给我们算个什么样的姻缘啊?”
  “不晓得。”
  “你怎么什么都不晓得?”
  “明天还没到,当然不晓得。”
  “那你总想过吧?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你总想过吧?”
  穗穗就摇脑壳——她真的没想过。
  “那现在想,赶紧想!”
  月月就往床上一躺,等穗穗想。
  才等了一下下,她自己倒耐不住先开了口:“要我讲呀,男的,就得像龙耀文那样,读过好多好多书,知书识礼,文质彬彬的——不过不能像他那样瘦,要壮壮的,眼睛闪闪的,嗓门粗粗的,往那里一站,就觉得像个汉子,看你一眼,都让你心跳跳的,反正就是特别,特别那个……”
  她讲起讲起,却看见穗穗摸着腰间的银锁,呆呆地出了神。
  她就一推穗穗:“哎,我讲的对不对?”
  “啊?”穗穗这才惊醒,“你讲什么?我没听见。”
  月月就不高兴了:“我讲什么你怎么都不听啊?”
  “那你再讲一遍。”
  “不讲了,睡觉!”
  月月一口吹灭油灯,拉被子盖上,把背冲给了穗穗。
  才躺了一下下,她却又开口:“哎,你讲——明天梯玛到底会给我们算个什么姻缘啊?”
  背后,穗穗没回答,却传来了细细的鼾声。
  月月翻身探头一看,就傻了眼:“那么快,就睡着了?真是!”
  透过窗户,淡淡的月光映着穗穗那张无忧无虑的脸。
  ——她真的睡熟了。
  

赛龙船(1)
五月初四,竿子营的端午节。
  端午节明明是五月初五,怎么竿子营这里偏偏初四过?这件事林湘君也曾奇怪过,早上问过老马勺才晓得,原来好古好古朱皇帝的时候,有一回竿子营出兵到老远的海边边不晓得什么地方,跟戚大帅打倭奴,倭奴晓得竿兵最看重端午节,就趁了端午节前来偷营,幸亏竿兵探马事先探得了军情,全营提前一天先热热闹闹把端午节过掉,第二日伏兵以待,把来偷营的倭奴杀得兵败如山,血流成河,竿兵大获全胜。为纪念这一仗,从此竿子营的端午节,就年年放在初四过了。
  “戚大帅是谁?”林湘君疑心莫非是明朝的戚继光,又想不大可能吧?
  老马勺讲反正就是戚大帅,好厉害的一个大将军,名字他也搞不清。
  讲这番古的时候,商队刚在客栈里吃完早饭,汪兆丰就吩咐老马勺照看好马匹,另留下一个保镖、两个伙计看着货,其他人同他和林老板上街好好玩一天。
  老马勺今天倒不偷懒:“这里有我看起就行了,你们都是下江客,又都头一回来,都去都去,看看热闹嘛。”
  “那怎么行?这么多货,你一个人怎么够?就这样吧。”汪兆丰说。
  ——老马勺毕竟只是雇来的外人,不留几个自己人守着货,他终归不放心。
  所以临出门,汪兆丰还专门叮嘱留下的保镖:“守好货,莫让闲杂人等靠近。”
  “放心吧,老板。”保镖口里答应着,心里却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大过节的还不得消停,再说这客栈里空荡荡除了他们就只剩了一个客人,哪来什么闲杂人等?
  ——那客人是昨天来投宿的,此刻正坐在墙角里懒洋洋吃他的早饭。
  那张脸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
  一年一度的拜梯玛,照例在麻溪铺香火最盛的湘夫人庙举行。
  这湘夫人,据说便是舜帝爷爷的妃子娥皇的化身,与她的妹子女英一同升了仙后,一个做了玄女娘娘,一个做了司命娘娘,专主姻缘、子息,所以竿子营的女人,但凡想求子求姻缘的,无一例外都要到湘夫人庙里烧香许愿,这庙也就一年四季,香火鼎盛。而湘夫人也当真法力无边,有求必应,灵验得很——若有不灵验的,那也必是许愿人心不诚,或是前世做了恶,该得的报应。
  端午节这日的拜梯玛,便是湘夫人庙一年里最热闹的一天,九弓十七寨所有还未成亲的妹伢,统统要到玄女娘娘面前烧上一炷香,许上一回愿,满十六岁头回拜梯玛的妹伢,还要抽签打卦,请娘娘测算自己一生的姻缘前景。
  娘娘是泥巴塑的,自然不得随意开口。代娘娘开口的,是梯玛师郎。
  这梯玛师郎可了不得,乃是半凡半仙之体,平素不作法时,倒也吃喝拉撒与常人一般无异,一旦念起咒、作起法,三魂七魄里竟能有二魂六魄脱窍升天,上天庭求得玄女娘娘的法旨,请来司命娘娘附体,那法眼便开了灵光,一眼能将来求仙问卦的妹伢一生的前景看个清楚明白,再三言两语点化于她,妹伢便一字一句牢牢记在心里,回去好生细细地琢磨。
  湘夫人庙里这一任的梯玛,尤其是个有本事的,他本是坡尾寨里一个死绝户家幸存的孤儿,细时候流落讨饭,得病发烧烧坏了脑壳,痴傻傻十几岁了还讲人话不清。后来老梯玛看他可怜,收了他进庙里扫地烧火做了庙役,一晃十几年,老梯玛归天,临闭眼睛,没有把梯玛位子传给自己四个徒弟中的哪一个,倒宣布傻儿才是他衣钵的真正传人。众人这才晓得,原来这傻儿上邀天眷,暗里得了老梯玛的真传。
  傻儿做了梯玛,果真不凡,算卦请神驱邪捉鬼样样精通,那法力比老梯玛仿佛还高出一截,被他算过的姻缘,无有不中的。他又有一样特别本事,擅能医病,一口符水、几味草药,灵验得很,不管什么疑难杂症,内火外伤,郎中治不好的,他都治得;若是他也治不得,那就是那人命该绝了。
  

赛龙船(2)
“嘀哩哩——”
  尖锐的竹哨声回旋响起的时候,湘夫人庙开了大门。
  早已穿起五叠裙、挂起银锁候在门外的妹伢们纷纷进了庙。
  大殿上,梯玛的四个徒弟一个吹响竹哨,一个打响竹板,一个敲起神鼓,一个舞动长幡。祭器齐鸣中,一股神风便幽幽然吹起,吹得屋檐下成排的铜铃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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