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的凹凸不平让我的脊椎十分难受,到半夜的时候,根本无法再躺下,但是坐着更难受。那种钝重的疼痛叫人恶心。我在床上爬来爬去,妻子心疼,起来找热水给我热敷。
我曾经有过关于野营的设想,我想那应该是和浪漫有关。我们起码得有一顶漂亮的帐篷,有舒服的睡袋,在盛开小碎花朵儿的溪流边,耳畔流水潺潺,空气清馨,远近都有鸟鸣,身旁的火堆上烧煮着茶水,火光淡红,温暖。平静,安谧。
黄红相间的塑料布散发着浓烈的柴油臭味,上面爬满了黑壳的虫子。那些虫子你动一动它,它就立即佯死,等等飞快地跑开。隔壁的棚子有娃娃在哭泣。另一边的棚子有男人在喝酒,吆三喝四地喝,却很快传来哭声,那是一种压抑在胸间的嚎啕,沉闷的声音叫闻者心头发紧。
救护车的尖叫声老远就听见了,它们目的明确地直奔这里。声音越来越响,骤然而停。随即是医护人员忙碌的脚步声。过不了一会儿,一切都会再次平息。同样过不了一会儿尖叫声会再次响起……
表妹曾经同我共事八年,她的高挑身材一直令她骄傲,她说是受父亲的遗传。她的父亲是一位五官科专家,不仅在北川有名,而且也很得安县病患的赞赏。他的精湛技艺同样是他女儿的骄傲,他的女儿在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很喜欢抬出父亲的名讳。这次,这位了不起的五官科专家,和他一百多位同事连同他们的医院,被塌陷的山体全部掩埋。
表妹三年前去了成都,此刻正安抚着她死里逃生的母亲。她让我帮她在安县医院寻找一下她的父亲,因为安县医院的很多人都和他很熟悉,有的是他的学生,有的是他的朋友。我没有帮她打听。安县医院的人太忙,他们收治了来自北川的第一批伤患,他们的衣衫在地震之后的那两天时间里,被北川的鲜血染得通红,他们十分清楚北川县医院是怎么回事。同样,我也十分清楚。表妹也十分清楚。表妹不愿意放弃寻找,即便是徒劳的也不肯,更不肯承认现实,下落不明成了可以给予期冀的唯一理由。她和所有罹难者家属一样,和我们一样,惧怕得到消息,却又到处搜寻消息。
那两天房东一直在找我们吃饭。房东是个身材矮小的秃顶的男人,房屋曾经被大火连着烧了两次,每一次都让他感到绝望,以为自己活不下。但是他却熬成了个小有财富的老板,开起了连锁店。这一回让他再次感到绝望。他在安县的店面损毁,在北川的店面已经不存在。他伸出六根指头,弯曲了四根,血红眼睛瞪着我说,四个啊,四个人啊,我的四个徒弟啊……泪水奔涌而出,淹没了他小小的脸庞。当时房东带着自己的侄子在北川的店里清查财务,接到电话来到街头,这才幸存下来。他一路哀号,踩着死人的尸体,逃出北川,最后偷了辆自行车回到安县。他的身边,永远地失去了他视为己出的侄子。他成天望着他的危楼,落泪,摇头,冷笑,垂首,叹息,发呆。他在盘算自己应该承担多大的赔偿,他认为那些徒弟的死,侄子的死,都是自己造成的。他在盘算自己是不是还能像以前那样重新站起来。
房东的妻子很贤惠,很坚强,尽管这么大的灾难,但是她的脸上却没有失去微笑。她煮好了饭菜,拿来酒,盛情邀请我们吃,吃好。那些日子,很多人都在她家里吃饭。因为她还有米,会烧菜,而且她家煮饭的锅子最大。
6
宣传部的领导要我去上网,他们已经连通了互联网,要我上网去发布一点安县的消息,让外界关注安县,像关注北川一样关注安县。他们以为我曾经是网络作家,会在网络上有多大的召唤力。
随着北川伤患的向外转移,那些前来参与救援的车辆,那些自愿者,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好心的人们和他们所携带的物质,途径安县,直奔北川。此刻的安县,高川山体垮塌,道路损毁,茶坪堰塞湖,被移位的山体阻隔,统计死亡已经两千多人。
——安县在某一时刻,终于被关注到了。
网络上的安县的消息确实少。我很清楚网络是个什么东西,它有尖锐的真实存在,但是却存在着大量的虚伪和浮华。面对闪烁的屏幕,我手足无措,不清楚我可以干什么。顶贴?发一两则解放军成功进入茶坪的消息?那洪水般汹涌的令人惊骇的标题和照片,使得我发出去的关于安县的帖子连可怜的尘埃都不如。此刻的网络更加喧嚣。我实在不愿意把精力投放到这无聊的劳动上,我还不如继续以我的方式来参与这场灾难的救赎。
我写了一个名字叫《悲怆的苹果》的故事送给《故事会》,他们很快过了答复,说可以,但是要修改。还说这段时间从电视里看到的感动人的事情太多了,太精彩了,我在灾区,应该写一点短小的,更感动人的。我将稿子转过了《今古传奇故事版》,同样很快得到答复,说会尽快用出来。
我还想写写向云刚的故事。还想写写警察与罪犯的地震中的故事……我要写的故事很多很多。我不晓得这些故事是不是能感动别人,但是我清楚这些故事,它们每一个都烙印了地震伤痛的痕迹,都是我从残碎的砖头和瓦砾中扒拉出来的。
秩序在逐步恢复。城市开始供水,供电,网络也接通了。
我回到屋子里想要洗涮一下。屋子里的狼藉遍地。从墙体剥落的灰块铺满了地板,踩在上面发出令人惊恐不安的碎响。我问妻子今后还敢不敢在屋子里睡觉。她说她一上楼就感觉腿脚发软。我也是。尤其是重新回到这个曾经叫我心颤魂飞的地方。我似乎还可以感觉到它的摇摆。这个曾经的温馨的家,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将我们吞噬,它成了一个孳生恐惧的场所。
妻子走后,我在屋子里独处了一会儿。我想规整一下书籍。就在我刚在椅子上坐下的时候,突然一阵摇晃,吓得我魂飞魄散。我狼狈地离开屋子,来到大街上。大街上阳光灿烂。我的心悬在那里,摇摆悠晃,脑子里空空荡荡。
7
河南的丈母娘嘱咐我们将何疆送到河南去。这些日子,老两口成天坐在电视前,因为年迈,他们只能以这种方式关注这场灾难。每当电视里出现灾难的画面,老两口子就会泪水满襟。
和妻子商量的结果是不送走何疆。让他留在他的爷爷奶奶身边,留在我们身边。我告诉丈母娘,前来安县的救援正逐步增多,情况正在好转。
我们抽时间回了趟乡村看何疆。安安已经停课,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看护何疆。何疆就快两岁了,原定计划到河南为他过生日,现在已经不现实了。见到我们,何疆很高兴,他已经能用完整的句子表达自己的意思,说何疆爱爸爸,何疆爱妈妈。看着他可爱的小模样,我们很自然想到那些灾难中罹难的娃娃,茶坪中学,汉昌中学,曲山小学,矛坝小学,北川一中……成群的娃娃,每个笑容都像花朵的娃娃,每个都像挺拔的树的娃娃。
妻子紧紧搂抱着何疆,生怕被谁夺走了。
田野里已经非常忙碌。整个村庄正在忙着收获油菜籽,忙着浇灌玉米苗,忙着侍弄稻苗。油菜籽很饱满,玉米苗和稻苗生长旺盛,青翠的叶子随风摇摆。和城市里相比,村庄的秩序要规整得多。大家都被庄稼指引,抢种,或者抢收,没有闲暇悲伤。
同样没有闲暇的还有妻子单位的赵社长。灾难发生之前一分钟,她还守着母亲的病床边,守着一个希望。她的母亲正是壮年,五十多岁。因为脑部手术,正依靠呼吸机帮助度过危难。她看着母亲的脸庞,想着母亲平日对她的恩情,心头不住祈祷,盘算着等待母亲康复,如何更好更好地孝顺。
地震导致停电。呼吸机停止。
十多年记者生涯,叫年轻的社长非常清楚灾难对于一位记者意味着什么。
同样没有时间悲伤的还有冯翔。我的这位北川的羌族血统的兄弟,他再次回到北川,回到这片生养他的故土,不是悼悲可爱的儿子,而去参与救援。他步行二十多个小时去了坝底,因为那里被困了数千百姓。
开超市的李国洪把超市所有的东西奉献给了饥饿的灾民,并且引领他们逃离危难,而他的母亲却陈尸野外……
没有时间悲伤的人太多太多。
8
每月的正月初一和十五,父亲都要去寺庙烧香。寺庙是我们村里的三清观。原来早就成了一片废墟。近两年来,一群老人开始自发地组织起来,募集资金艰难地进行重建。历史上这里是道教场所,但是现在里头不只供奉着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还供奉了佛祖释伽牟尼和观世音菩萨,只要是神灵,他们都恭敬地请进殿堂,顶礼膜拜,目的只为他们能够护佑天下清净,太平。
但是这天,阳历五月十九,阴历四月十五,父亲没有去寺庙。他得看护他的孙子和孙女。敬奉神佛的仪式在家中进行。他虔诚地烧香,磕头,念念有词。这个仪式进行了很长时间。他在祈求神佛保佑我们,祈求神佛也保佑那些亡灵和依然艰难活着的痛苦的人们。
二人开伙的小店终于开张营业了。因为这里清静和整洁,我很喜欢到这里吃饭。连日来的方便面和饼干,矿泉水叫人肠胃痉挛。我带着妻子进了店里,我点了好些个菜。妻子责怪我是不是点多了。我说吃吧,吃吧。我指着那些菜,我说这个是冯翰墨喜欢吃的,这个是林香雪喜欢吃的……
9
北川的难民源源不断地途径安县,前往绵阳。安县的深重灾难已经凸现,它终于被完全关注。北川的难民们会在此后的重建中回到这里,他们有很大一部分将在安县居住,安县的安昌镇将可能成为北川县治,安县与北川,在经历伤痛之后,将开始一场血浓情浓的交融。
我在安昌镇见到了冯翔,他刚刚从山里出来。安昌镇才举行了北川县四大班子临时办公点入住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