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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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村-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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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聚兴昌(9)
“兄弟怎么称呼?老家哪里?”木木问。
  我说:“我姓易,叫易桑梓。老家在南京,也是喝长江水长大的。”
  “做啥子工作?”木木又问。
  “原先在学校教书,因为得罪了领导,后来就失了业。”我说。
  “哦,欢迎欢迎!到我们烟村来,保证你有做不完的事情。”木木笑着说。
  “还真是,已经忙不过来了。”我说。
  木木点头看了看我,而后话题一转,大声说:“易老师,你给评评理——”
  “怎么了?”
  “前两天,戴鸿举带着几个干部从我家门口过,老远就喊:‘拨灯贵儿,你啥时候搬哦?’我说,‘拨灯贵儿’是我家人和朋友叫的,轮不到你来喊!他说:‘这么喊你,是看得起你,你不要不识抬举!’我说,滚远点儿,老子看都不想看到你!他说:‘好啊,你敢跟政府对抗,等着瞧,推土机马上过来!’我说这帮龟儿子,非得毛老头来收拾他们!”
  “没错!”正清说。
  “易老师,你给评评理……”木木说着,又呼呼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
  “还用说吗?他们违背公理,连最基本的常理也不懂。”我说。
  “唉,这种事情多了。莫生气。你搞不赢他们!”正艾叹了口气说。
  “想想也是,气出病不值得。”木木说,“还得想开些才行,千万莫学周狮子……”
  “周狮子怎么了?”正清问。
  “啊?你们还不晓得噢?”木木说,“周狮子前天晚上上吊了。昨天下午才发现的,就死在自家屋里——两张桌子搭起,一个‘甩包儿’就了结了。”
  ——“甩包儿”,听起好熟悉,还是周狮子亲口告诉我的。周狮子名叫周梦麒,是烟村舞狮子舞得最好的老艺人,今年八十四岁。原先在老茶馆里,常常可以看见他的身影,戴一顶旧军帽,穿一件退色的蓝棉衣,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抽烟、喝茶,从不打牌,也很少说话。有一次谈到从前玩“粗花狮子”,周狮子才跟我说起,从前舞狮子,看起多么精彩:大头和尚引路,狮子在后面跟着,一个为上手,一个为下手;二方腿一点,狮子向后一翻就跳到桌上,脑壳甩过去,这就叫“甩包儿”。——还记得周狮子说话时的那份从容、沉静,甚至流露出淡淡的欣喜。谁承想,时隔不过十来天已是阴阳两隔,老人家竟以一个“甩包儿”甩掉了自己的生命。
  就连正清、正艾都觉得难以置信——“是不是哦?”他们说。
  “是的。”木木说,“听卫生院的张医生讲的,周狮子临死前还去看过病。他跟王医生讲:‘五个儿有啥用哦,病了没哪个来管你!’——周狮子五个儿都提前搬迁到广东那边,占了好地势,把周狮子一个人留在烟村。周狮子还说,他哪儿都不想去!”
  油灯在墙上晃动,我这才注意到,灯台是一个提灯的小铜人,它掌灯来到今夜。而今夜是哪一夜?“拨灯贵儿”拨亮的火苗还在静静燃烧,1931年的春节还没有过完——
  灯影晃动,不觉已过了午夜。人们围炉守岁,直到天明。而天一亮,木木就不见了。
  大年初一,人们封盘封秤,关上正门;挂年灯的时候,也只开侧门——怕漏财。而这时,就会有一群乞丐,拖儿带女地上门乞讨;大人孩子都伸着手,喊着老爷太太,爷爷奶奶,恭喜发财!通常,各家各户都会给几个小钱或舀两勺米,否则会被人笑话。木木也混在乞讨的人群里——跟着别人的父母,心里也说不清是苦是甜。身边还有一些和自己一样的流浪儿,小小年纪,就失去了家庭温暖;饥一顿饱一顿;遇见好心人就带回家育几天。这里几天,那里几天,去过多少人家已经不记得了。而大多数时候,还是在街上流浪,在叫花洞或石灰窑里过夜。不知道有谁还记得他们的苦难,但老街的青石板记得很清楚:每逢春节,早晨的阳光下,总有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影子,如风中乌鸦,哗哗闪过。

第四章·聚兴昌(10)
1931年正月初九晚上,江水墨绿,夜空乌蓝。随着一阵鞭炮、锣鼓,“粗花狮子”便跳出禹王宫。沿路的男女老少,拿起粗花火炮烧狮子、炸狮子,一边烧,一边用旦巴水旦巴水:即盐卤。灭火。谁家的粗花最亮,就预示着来年兴旺发达。在七八头狮子当中,人们一眼就认出“周狮子”,身披青麻布,脚蹬油布裤子,摇头摆尾,浑身火光闪烁。
  听老人们说,在金子山对面有一块鹞子岩,鹞子岩里有一块火神石。哪一年不玩“粗花狮子”,哪一年就要失火。而无论怎么说,“周狮子”走到哪里,哪里火花最粗,他玩的花样也最多:这一路,从“回门兜底”,到“四角踩青”;从“鲤鱼打挺”,到“蜻蜓点水”;玩到“卧龙点灯”时,已进了虞家大院。
  正月初九,正是请春客的日子。虞家大院四门敞开,八方宾客纷至沓来——只见“周狮子”一连串跟头翻进大门,又跳进堂屋;那里已摆好一只水碗。周狮子弯腰后仰,衔起地上的水碗,滴水不漏,供到“天地君亲师位”的神龛前。这就是周狮子的压台戏,叫“银盘盖财”。
  等周狮子领了赏钱退场,台上的川戏刚刚开演。院子里唱戏,厅堂大摆筵席,总共九桌,每桌八位;七十二大贤,尽是乡绅名流。除了能空能空手而来,其他各位都献上厚礼。文润昆的父亲,文家大院的掌门人文郁章老先生,送来一幅清代画家恽寿平的山水图真迹;船老板陆永隆送来一条三尺多长的娃娃鱼,取意年年有余(鱼)。而张大爷献上一柄宝剑,套在匣中,抽出来亮晃晃的。虞祐庭仔细把玩,甚是喜欢。
  晚饭开始了,每桌九盘十二碗,五荤四素,先上盘再上碗,直到最后一盘扣碗上来,才开始吃饭。用人们忙得不亦乐乎,端菜的端菜,斟酒的斟酒。当各路神仙济济一堂,开怀畅饮,虞祐庭走到台前,发表演说:“先辈曾为镇定山河,顺应风水,在烟村虞家大院修建白塔。塔记曰:‘夫谷邃崖嵚,兰桂因之后其植;山光川媚,珠玉从而振其华。骐骥产夫崖洼,征祥在德;麟凤游于郊薮,感召维仁。人杰虽本乎地灵,世会不羁于土脉。’而宣讲圣德,凝聚人心,重振河山,乃我辈立业之本,天赋使命。虞某不才,斗胆倡议,在狐滩码头建一座堆栈,以方便货品进出,物流中转,商旅歇息洽谈。建成这样一个堆栈,烟村必引来更多船只、客旅;兴旺昌盛之日,当不太遥远!”
  “好想法!好主意!”
  “真正有远见卓识啊!”众人议论道。
  “还等什么?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一些乡绅名流随即拍板,表示愿意合资兴建这座堆栈。而除了虞祐庭之外,出资最多的是匡家栈房的主人匡予生先生。
  匡先生还建议,让虞镇长给堆栈起个名字。大家一致赞同。虞祐庭说:“既然各位信得过我,虞某就当仁不让了。我想就叫‘聚兴昌’,各位以为如何?——聚,就是聚集、凝聚。兴,就是兴隆、兴旺。昌,意指家运昌隆,国运昌盛。”说到这里,大厅内已响起热烈掌声。
  虞祐庭接着说:“烟村原本是个大家庭。只要各位齐心协力,亲如兄弟,凝聚力量,发奋图强;家园势必昌隆发达,繁荣兴旺!”
  众人感叹道:“烟村如此,国家也是这样哦!”
  这天一早,码头上已是人来人往。一筐筐的大米、蔬菜、红橘堆放在人群中、绿水边。人们正准备上船,外出赶场。船夫站在船头正高声吆喝着。而临江的一座棚棚里,三位掌墨师正面朝长江,品茶论道,商议着如何建造“聚兴昌”。
  一个说:“聚兴昌,这个名字好啊!只要家庭团聚,人心凝聚,这天时地利人和的烟村,哪有不兴旺发达的道理!”
  另一个又说:“好马配好鞍,光有个好名字还不行啊!——虞镇长看得起我们,我们又是干这一行的,要是想不出个好模样来,对不住虞镇长,也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道理谁都明白。可瞧这四周好山好水的,造个什么样子的房子来配呢?”
  “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
  三位掌墨师搜肠刮肚,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比比划划。而正在此时,一声汽笛传来,抬头一看,一艘白色的轮船正从江面上缓缓驶过。
  “有了!”一位掌墨师一拍桌子,指着那艘大轮船说,“就照这个样子!”
  三位师父茅塞顿开,击掌庆贺。而这时,码头上突然乱作一团——
  远远望去,只见六七个黑衣人正围殴一名白衣少年;那少年腾挪躲闪,如后羿射日,白猿穿山。再一看,少年已跳出重围,从一堆缆绳边抄起一把开山斧,回身冲上前去;几个黑衣人顷刻散开,随后各抄耥耙、烟杆、木棒、草叉,重新围上来。但这时,那少年已转守为攻,只见他步似蛇行,遍身是手,一把开山斧化作雪片翻飞……那一群黑衣人眼看招架不住,一个个丢盔卸甲,四处逃窜……
  “好功夫,好武艺!”
  “武功虽好,可惜不是个好兆头。——看来这天下还是不太平哦!”
  “乌鸦嘴!——少管闲事,还是先画我们的图纸吧!”
  “要得。”三位掌墨师说道。
  数月之后,一座船形的聚兴昌出现在狐滩码头,黑瓦白墙,“船头”向西。从此,这艘标志性的“白船”便满载着商旅、货物与烟村美梦,朝着上水方向破浪远行。
  

第五章·子夜莲花(1)
子夜莲花
  能空不能空,戒清戒不清。
  ——烟村老人
  这狐滩码头,原本是张大爷的地盘。由于浪急滩险,上水的轮船到此需要绞滩,木船更要请人拉滩。码头上也有的居民以滩为业,坐滩吃滩。而江湖上的张大爷,垄断了码头上的绞滩、拉滩和各种经营权。按张大爷的话说,别说是一般的船,就是外国军舰过生过生:方言,即路过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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