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张大爷的话说,别说是一般的船,就是外国军舰过生过生:方言,即路过此地。,也得留下买路钱。的确,没人绞滩,上水船都过不去。而拉滩、绞滩的固定劳力,称轮子。轮子也分等级,有大轮子、二轮子和三轮子,各十来人,各有一两个小头目,而总头目是张大爷的儿子张晓鹏。张大爷则管得更宽一些。
跑码头的人,都认得张家那两艘木帆船,还有陆老爷陆永隆的几条大小货船。至于陆永隆用多少吗啡、银两换来这码头上的经营权,人们不得而知;但谁都知道,陆老爷和张大爷是同道,彼此相安无事。至于虞祐庭,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也懂得江湖上的明争暗斗和种种行规,可志不在此。他常常在傍晚独自徘徊江边,吟咏着古人的诗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这一天一早,船上下来一个外乡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粗布衣衫,头上裹着一块青帕帕,两道剑眉之下,一双鹰眼,目光深邃而警觉。他刚一下船就打听虞大爷住哪儿。人们将他引到街上,虞大爷正在一个“逸园茶馆”里给人断理性。所谓断理性,就是乡民们有什么家庭矛盾,或在田间地头起了什么矛盾冲突,自己解决不了,就去找一位双方都认可的公证人,通常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乡绅,来断案评理。双方他说他的,你说你的,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和自己的一番道理说完之后,就由公证人判断究竟孰是孰非,该赔偿赔偿,该道歉道歉,由理亏的一方付茶钱。一般断理性的时候,喝的都是盖碗茶——茶碗里除了茶叶,还有冰糖、红枣、枸杞、桂圆这些,桌上摆着瓜子、花生和各种点心,而摆一桌茶,花一点茶钱,通常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实在比打官司便宜得多,而且还能使双方口服心服。今天,虞祐庭断了个争鱼的案子:张家的渔网撒到了李家先布下的大渔网里,捕到一条中华鲟,两家就起了冲突。经虞祐庭调解,中华鲟由张家先养着,择日卖给公家。得到的钱,张家、李家四六均分。张家付了茶钱,李家也没意见。两家和好如初,一同谢过了虞镇长,说笑而去。这时,茶房来报:“有人找虞大爷!”
虞祐庭问:“什么人?通报姓名。”
“高高山上一树槐,槐树槐丫分下来——”说话间,那人走进门来,拱手作揖,“奉节蔡五爷到此,有事求拜!”
“坐。”虞祐庭吩咐茶房上茶。茶还没上来,言子展言子:指江湖上的人彼此间讲黑话,对暗语。已经展开——
“英雄惜英雄;”
“豺狼爱虎豹。”
“今日水台会;”
“兄弟报家门——奉节礼字号,德承社蔡英来,排行五爷。”说着,蔡五爷做了个“龙抬头”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右手握拳并竖起大拇指,称“龙抬头”。的手势,随后呈上一封书信。虞祐庭看罢书信,二人便一同出门,走向虞家大院。
至于回去之后,这二人谈了些什么,蔡五爷有何贵干,人们不得而知。只是回到家里,虞祐庭才发现,女儿不见了。早在他出门给人断理性的时候,善珍便趁人不备,溜出家门,奔向江边。她为何一路狂奔?话还得从头一天下午说起—— 。 想看书来
第五章·子夜莲花(2)
下午放学,经过禹王宫正殿,善珍看见一个小背影,在暗红的帷幔后面晃动,一会儿停在关公面前,踮起脚尖,摸摸关公的胡须,一会儿又抬头看着禹王,好像在跟禹王说着什么。人都走了,阳光正拨弄着神像前的烟雾……
不一会儿,善珍就大喊一声:“正艾!快出来!”
“善珍,你过来!”正艾回过头说。
“做什么呢?”
“听他们说话。”
“谁?”
“禹王,还有关公。”
“他们会说话吗?”
“当然,不信你过来听!”
善珍跑过去。两个孩子并肩站在神像前侧耳倾听,在烟雾里轻轻点头,也不知他们听见了什么。
“他们当中,你最喜欢哪个?”善珍问,“是关公吗?”
“不是,我哥哥最喜欢关公,我觉得关公好吓人噢!我最喜欢禹王。你呢?最喜欢哪个?”
“我不告诉你!”善珍甩着辫子说。多日不见,她的两根辫子并成了一根,又黑又亮。正艾看在眼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感觉像蛇一样,会动。
“禹王哪儿好?”善珍又问。
“不知道。反正他跟我说话。”
“说什么?”
“大禹治水啊,你不晓得?”正艾说,“你看!”他指着禹王头顶一道淡淡的红线说,“那上面写的什么?”
两个孩子一同踮起脚,认出红线边上的一行题刻:“庚午年七月洪水至此”。
正艾指着那道红线说:“你看,原先大水就涨到那儿,鱼都游到头上来了。”
“那我们怎么办?”
“坐船。我哥哥有船!”
“你哥哥呢?”
“跑船去了,这会儿还在江上呢!”
“怎么不带你去?”
“我要上学。对了,明天不是放春假了吗?我们一起上船……”
“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
“做什么呢?”
“卖红橘啊!”
“哪儿来的红橘?”
“我们家种的,很甜的那种,又叫溜粉儿。肯定好卖。去不去吗?”
“去!”善珍一口答应。
“那明天一早,我在码头上等你,还有哥哥。”
“要得!”善珍说。
“站稳点儿,”正艾说着,侧身“摇橹”——“开船了!”
善珍连忙扶着他的手臂——波浪已经打到船上来了。
第二天一早,正当轮船经过烟村;三位掌墨师坐在棚棚里喝茶、论道;父亲虞祐庭还在“逸园茶馆”断理性,展言子;善珍就像一头被追赶的野鹿,顺着江岸斜坡一路奔向江边。江水在春风里荡起波澜。
正艾在人群里弯下腰,抬起一筐红橘,正在往船上搬运,一抬头,就看见善珍飞奔过来。一群白鹅正瞪着圆圆的眼睛在竹笼里望着他们;几只小猪在人群的膝盖下面拱来拱去。善珍跑过来,就和正艾一起抬着红橘上船。这时,身穿白布衫的正清正站在船头,撑着一根长竹竿,向着人群高喊:“云州云州,下水船下水船!”
人们循声而来,人群中又出现了冉瞎子和杨花的身影。正艾一见师父,就放下红橘,跑过去;善珍也紧跟在后面。
“师父去哪儿?”
“上云州走一转。”冉瞎子说,“云州比这里好挣钱。”
“走吧。”——他们三个人一同扶着冉瞎子上船。
而他们刚一上船,身后的跳蹬跳蹬:上船时踩踏的木板。就被几个黑衣人抽去,扔进水里。紧接着,正清便飞身跳下船来,于是就发生了先前三位掌墨师看见的那一幕……
当正清提着开山斧折返回来,一位长者走过来说:“你不要命啦,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管得他的!”正清说。
长者说:“他们可是张公子手下的轮子哦!”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五章·子夜莲花(3)
“管他车子、轮子的,老子们照样劈了它!”正清说。
“娃儿啊,你闯祸了!”村民们又说。
而那几个逃散的黑衣人又回过头叫喊着:“龟儿子,张大爷的地盘你也敢装客?——快去买棺材吧!你全家都别想活了!”
“有种的过来!”正清说着,转动着手里斧头。斧头寒光闪闪;没一个敢再过来的。
而这时,码头上响起一阵掌声。那些背着竹筐、挑着担子的百姓纷纷夸奖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老虎啊!”
“好样的,可算是为老百姓出了口恶气!”
“就得有这样的人才得行啊!”
听到这些话,正清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他感到自己平生第一次,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而从内心来说,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恐惧,相反,感觉到一种无上的光荣。
回到岸边,柏木船上,已坐满了旅客。——正艾早已用竹竿把跳蹬拨到岸边。兄弟俩一前一后,划开双桨。柏木船刚一转身,一江春水就在眼前展开;纷纷扰扰的世界,即刻被抛在了岸边……
“正清,你真厉害!”站在船头的善珍说,“武功跟谁学的?是哪一派的?我眼睛都看花了。那些穿黑衣服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呢!”
正清低头微笑,用力划桨。停了一会儿,他才说:“少林武术传天下,峨眉武功不出门。我学的就是峨眉派,才学了一点点。”
“一点点就够他们受的!”正艾说,“有哥哥在,以后这小狐滩上,谁都别想再欺负人了!”
“真有这么好的事情哦?”旅客们说。
“当然!”正清说着,继续划桨。
“怎么样?善珍,”正艾又说,“这会儿看清楚了。眼睛还花不花?”
善珍揉揉眼睛,看了看四周——“还是有点花。”她说。
“嘿嘿,”冉瞎子笑道,“俗话说:七岁八岁脸上花,十七八岁心里花,七八十岁眼睛花!”
“说得是,说得是!”众人笑道,并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望着善珍——波光映在她的身上脸上,浑身都是花的。
而此时,小船悠悠,进入一片宁静的水域。大江平阔,水底的卵石、鱼虾都看得清晰。青山从水上漂来,如展开的画屏。
“你们看!”正艾说,“那儿,一片弯弯的石滩,像关公的大刀!”
“哦,那应该就是关刀碛了。”冉瞎子说,“前面就是磨子滩,还有纱帽石。”
小船继续前行,磨子形的石滩和纱帽状的岩石一一呈现。“正是正是!”众人说道。
“师父,那是什么?”善珍又问,“高高的一匹岩石,垂着脑袋……”
“像什么?”冉瞎子问。
“像头老黄牛!”善珍说。
“那就是黄牛孔了。”冉瞎子说,“这里要格外小心——黄牛鼻子一出气,就会有好大的泡漩。从前在这里,不知道打劈过多少条船!”话音未落,小船就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