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如此,之前,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只除去了中蛊未解的那三日不曾上朝,推说是偶感风寒,御体违和,倒也并不曾惹人注意,尔后,眼见着离除夕越来越近,那繁芜琐碎的祭祀事宜更是免不了的。他便拖着高热的身体上朝,好几次一边听着朝臣的上奏,处理着社稷政务,一边频频冒着冷汗,几近不支,可都硬是咬牙挺了下来。
素衣一直藏身在一旁,看他那分明已快晕厥,却还满脸镇定做戏的模样,不由心疼得红了眼眶,泪花在其间热热地打着转。可她知道,她没有权利用哭的方式来表现脆弱,因为,现在还不是脆弱的时候。于是,她只能扬起头,望着冬日里泛着红色的苍穹,任由漫天的风雪,丝丝缕缕吹到了衣领中,似花非花,冰寒浸骨,似是要让她能感觉到的仅存的一点温暖也消失殆尽。
而更怕的是,她的身体正在渐渐转变,每日总有那么好几个时辰,血液像是结成了冰,似乎比腊月里的风雪更寒、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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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又是一年岁终来临了,将近晌午时,雪仍然下的很大,密密覆在那赤红的宫墙之上,耀人眼目的白;显出一种刺目的色差。与去年的冷清不复相同,今年的除夕,因着快半岁的朱见济,内廷里显出了一种特别的温馨与喜庆,朱祁钰身上的蛊毒也控制得挺好,看样子,他似乎对素衣所编造的理由深信不疑,误以为自己的两个师父真的有妙手回春的药方子,万幸地保住了他的性命。
用过了午膳,朱祁钰命人将独倚殿中的炭火烧得旺旺的,熏上香而不腻的龙凤檀,逼着素衣上床午睡。“你的身子向来不经寒,这几日,手也越来越冷了。”他将她抱起来,耍赖似的放到床上,像是怕她反对,索性连外衫也未脱便拉过被子裹住她的身子。“闭上眼,好好睡一觉,朕去尚膳监转转,很快就回来。”他坐在床边,握住她那冰冷的手。冬日里,独倚殿的烛火一直未熄,映着窗外的雪光,漾起明丽的光晕,层层叠叠,他那湛黑深邃的眼眸懒懒的眯着,被那光亮染得有几分迷离,如星灿烂,却又盈满了暖洋洋的笑意,目不转睛看着她。
有了去年合家宴被人下堕胎药,以及朱见济中蛊的前车之鉴在先,他决定今日亲自监督御厨备办晚上的“合家宴”,生怕自己的疏忽再给自己的妻儿带来意料之外的危险。
这几日,他总觉得素衣的身子似乎是越来越冷,有时,他抱着她,会感觉到她像是冰雪雕成的一般,狠狠地汲取着他的体温。
大约是天气太冷了罢。
他有些难以言喻的心神不定,却又寻觅不出原因,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或许,等过些时日,天气转暖,应该就会好些了罢。
素衣的面容阴在阴影处,辨不出什么神色,只能听见她无奈的言语。“我不困。”她想要起身,却被他霸道地按在床上。“我想去偏殿看看儿子。”
“儿子现在在乳娘那里,你稍事休息一下,等朕回来之后陪你一起去。”他俯下头,嘴唇轻轻刷过她的眉眼,一阵说不出的轻痒,逼得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缩着脖子躲闪。“你不是说过,要给朕再多生几个儿子或者是女儿么?不把身子给好好养一养怎么成?”他轻笑着凑到她的耳边,极小声的表明自己的意愿,言辞之间,压抑不住翻涌的甜蜜与喜悦。
他这不知情的言语一入耳,素衣心里有些东西便被触动得厉害。如同一匹华丽的绸缎,硬生生落了几个火星在上头,被烧出了狰狞的眼子。她默默地,不再言语,像是也赞同他的说法,乖乖闭上了眼。
直到清晰地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迈出大殿,她才悄悄地睁开眼,木然地望着描金的帐顶,泪水盈满了眼眶。片刻之后,她侧过脸,望向天色阴沉的窗外,一侧泪水便从眼角无声滑落,渗入纠缠的发中,润湿了颈间,另一侧则蓄在眼窝里,盈盈的一泓。没有任何擦拭的动作,任由那泪水在脸上变冷,干涸。
良久,她掀开被子,默默起身。
是的,今日,她与唐子搴有约。
她得要去拿那用于堕胎的虎狼之药。
人的一生,总要面对无数的难以抉择,她只是遇到得比常人多些罢了,并没有必要怨天尤人。
她与唐子搴约好在殷心所居的偏殿里见面,如朱祁钰所说,这个时候,殷心要抱着朱见济去乳娘那里,趁着这个空当,一切足够了。
果然,到了偏殿,唐子搴早早地便等在那里了。
“这药我找了很久。”他沉默了许久,这才掏出一个小小的碧玉瓶子,递到她的手中,像是有些可以逃避地别开眼,遮住了眼眸深处薄薄的阴影。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勉力挤出那低弱的言语:“落胎之时不会很痛,也不会流很多血,看起来与葵水无异;相较之下,也不算太伤身。”
素衣攥住自己手中的药瓶,紧紧地攥住,却不觉按住了小腹,心里空空荡荡,空缺了什么似的感觉像火一样灼灼地焚烧,自小腹传出,烈烈地烧到了手指上,渐渐地,心悸得汗湿了掌心。
缄默而怪异的气氛笼罩在整个空气之中,唐子搴掩饰似的轻咳一声,又掏出了一只白玉的小瓶子:“这一瓶是墨兰花汁,你每日擦一些在颈后,可以抑制你身上越来越浓重的人蛊的味道。”不知为什么,他越是想要置身事外,却越觉得心底酸涩难当。倘若他能想到什么有效办法,那么,他定然是不会吝惜的,可惜,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在这些小细节上尽到绵薄之力。“那些蛊虫的味道太浓,你若是不加掩饰,不仅容易在居心叵测者眼前露出破绽,他总有一日也是会察觉的。”他知道,素衣身上的蛊虫味道倘若再浓烈些,朱祁钰定然是能够闻出来的,届时,只怕就是纸包不住火,什么都掩藏不住,注定得要曝光了。
“还是你想的周到。”素衣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素没有任何的分别。将那碧玉瓶的药放好之后,她这才伸手去接那装着墨兰花汁的白玉小瓶子:“谢谢你费尽心力替我找药,也谢谢你什么也没告诉他。”
看着她那努力云淡风轻的模样,唐子搴那如剑的眉峰骤然沉重紧促,显出异常冷峻的模样。“虽然我愿意帮你,但并不代表我全然赞成你的思量与言行。”
没错,他一直视朱祁钰为挚友,如今,对挚友不能肝胆相照,已是不该,他却还要——
一切,都是不成办法的办法,她没得选择,难道他就有的选择么?
他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任凭她一个人独自背负一切,自己明明知情却无动于衷。
不过就是扛上个不仁不义的帽子吧,他豁出去了,反正他唐子搴为了报仇什么坏事都做尽了,也不差这了。
“我想,这个孩子不仅仅是你的,也是他的,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虽然无缘得见天日,但你至少该要让他知道,这个孩子曾经存在过。”帮忙归帮忙,但,该说的,他还是得说。
他的直言不讳让素衣微微僵硬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微微颔首,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粘住的唇很有几分吃力地裂开,唇齿间不可抑制的泛着血腥味,在咽喉底部暗暗涌动,翻腾起伏。“以后若有适当的机会,我一定会告诉他的。”她狠狠闭一闭眼,像是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睁开眼时,眸底一片清澈:“现在,我只希望百日期至,养出的寒蛊可以顺利制住他体内的热邪,其他,容后再思量吧。”
“今后若是有机会,你还是可以再受孕的。”唐子搴实在不忍看她这明明凄然却要强颜欢笑的模样,可自己又向来不是个善于安慰他人的高手。如今,只怕不关事谁的劝慰,都已经是不痛不痒了吧?!“莫要这么早早地便断了自己的后路,说不定,这蛊有法子可解呢?他,想必也是希望可以子女成群的罢。”
“今后若是有机会?”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凄迷,仿若那是一个渺远而荒诞的梦想,华丽却也不切实际,眨眨眼,眸上浓密的长睫,仿似经不住寒风一般地不住拂动,那侧影便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软弱。“你不用劝慰我了,今后我有没有机会再受孕,你该是比我更加清楚的。”
站在窗前,她远远望到殷心抱着朱见济走了过来,突然展颜一笑,笑容如绚烂的流虹,惊空扑来,带着可以融化一切的热度,仿佛瞬间便能让冰雪也为之消融,让暖阳春日提早重回着冰封的天地。
“只要我的丈夫与儿子可以好好活着,我此生便再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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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素衣抱着朱见济出现在晚间的天子家宴上,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和儿子引来了充满敌意的目光。
吴太后照例是满脸温婉的笑意,汪云慧尽管陪着笑,却又刻意别开眼,像是想要极力地掩饰什么。至于上圣孙太后,脸上连一点笑容也没有,只是若有所思地微微眯着眼,与她目光对撞时,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恨意。
朱祁钰素来是旁若无人惯了,今日,他便更是肆无忌惮,竟公然要她抱着儿子直接到御座上与他同坐,丝毫不给身为皇后的汪云慧半分面子,对于孙太后更是毫不理会。
面对着无论是口是心非,还是毫不掩饰恨意的人,即便是早美味的珍馐佳肴,也都食不下咽。
菜肴还没上全,孙太后与汪云慧便就惯例般地一前一后借故离席了。
素衣看着一直逗弄儿子的朱祁钰,无意识地垂着头。她反复抚摸着自己的手,指腹所触及的地方,感觉那里冷得像是一具已经开始腐朽的尸骨。
她曾经说过,以后的每一个除夕夜,她都要陪着他一起守岁。
那么,今夜,就让她带着腹中那个注定见不到朝阳的小生命,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