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总是先集中在那个人的手上。她没有贵妇人的特有风度,托住她头发的那只手,
并不像年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和女人们社交往来中所常见的那么高贵娇嫩。她
的手背很阔,手指很短,粗糙稚气,有几分像女学生的手。她的指甲显然没有染过,
修剪得很不雅观,也像女学生一样,指甲旁的皮肤有些起毛,好像是咬指甲的恶习
留下来的痕迹。不过由于距离太远,汉斯·卡斯托尔普无法看得很清楚,只是有这
么一个印象而已。这个姗姗来迟的人向同桌的人们点点头,在桌子内侧克罗科夫斯
基旁边坐下,背朝着餐厅。克罗科夫斯基坐在首席。一坐下来,她就左顾右盼,向
大伙儿扫视。这时她依然把手搁在头发上,汉斯·卡斯托尔普眼睛一瞟,看到她颧
骨很高,眼睛细细的……这当儿,某些模模糊糊的往事从他脑海间掠过,他似乎记
起了什么事,什么人……
“当然,是一个女人!”汉斯·卡斯托尔普心里想,嘴里也喃喃地脱口而出,因
而这位女教师恩格尔哈尔特小姐听清了他的话。 这位可怜的老处女发出会心的微笑。
“这是肖夏太太, ”她说。 “她老是马马虎虎的,可这位太太很有魅力。”这时恩
格尔哈尔特小姐长有柔毛的红彤彤的面颊上罩上了一层阴影。每逢她开口时,她总
是这样。
“她是法国人吗?”汉斯·卡斯托尔普一本正经地问。
“不,是俄国人, ”恩格尔哈尔特小姐说。“也许她丈夫是法国人或法国人的后
代,我可说不准。 ”
汉斯·卡斯托尔普依然有些气鼓鼓地问,那边坐的一位先生是不是她的丈夫,
说时指着上等俄国人餐桌旁一位肩膀下垂的绅士。
“不,她的丈夫不在这儿,”女教师回答他。 “他压根儿没有来过这儿,这儿没
有人认识他。 ”
“她应当懂得规规矩矩地关门!”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她总是使劲地关门。
这简直是缺乏教养。 ”
女教师听了这番谴责,温顺地微笑着,仿佛她本人就是该受责备的人。这样,
他们就不再谈肖夏太太的事了。
另一个插曲,就是布卢门科尔博士暂时离开餐厅,别的可没有什么了。他的脸
一向郁郁寡欢,此刻突然板了起来,忧心忡仲地凝视前方,然后拘谨地把椅子往后
推了一下,走了出去。这时,斯特尔夫人的粗野暴露无遗。也许她因为自己的病情
比布卢门科尔轻而洋洋自得,她用同情与挖苦参半的口气伴送他出餐厅。“可怜的人
儿!”她说。 “他差不多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他又要跟‘蓝家伙’此处指疗养院肺
结核患者随身携带的吐痰用的蓝瓶子。讲话了。”她总是傻里傻气地把“蓝家伙”这
个可笑的词儿挂在嘴边,不能自已,汉斯·卡斯托尔普听她说话,真感到啼笑皆非,
不寒而栗。过了几分钟,布卢门科尔博士又折回来,模样儿仍和出去时那样谦恭,
他重新坐下来继续用膳。他吃得很多,每盆菜都吃两份,吃时仍是心事重重,一言
不发。
于是午餐结束了。由于服务周到——那位矮娘儿端起菜来,疾步如飞——午餐
只费了一小时。汉斯·卡斯托尔普喘着气,不知怎么上楼才好,于是又在他阳台里
那张精美的卧椅上躺下,因为午膳以后,人们一直可以卧床休息到喝茶时为止。这
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而且必须严格遵守。有一些不透明的玻璃隔墙一边把汉斯
同约阿希姆隔开,一边跟这对俄国夫妇隔开。他就躺在这些隔墙中间,半睡半醒,
心房怦怦跳个不停,用嘴巴透气。当他用手帕时,他发觉上面被血染红了,但他没
有精力去想,尽管他对自己确实有些担心,而且生性有些疑神疑鬼,唯恐自己得病。
他又燃起一支马丽亚·曼契尼雪茄烟,这回他一口气吸到底,不管它的味儿如何。
他头晕胸闷,而且神思恍惚地在想:他来山上后发生的一系列事儿多么荒唐。想到
那个斯特尔夫人谈话时怎样愚昧无知地用一些可怕的字眼,他有两三次不禁内心笑
出声来。
阿尔宾先生
在下面花园里,两蛇双翼、奇形怪状的作为医院象征的旗帜不时迎风招展。天
空又均匀地布满了云块,太阳隐没了,天气马上又不客气地凉下来。公共休息室里
似乎挤满了人,人语嘈杂,下面一片笑声。
“阿尔宾先生,我求求您,收起您的刀子吧,把它放进口袋里,这会出事的!”
一个女人用游移不定的语调尖声地说。“亲爱的阿尔宾先生,看上帝面上,让我们的
神经安静些吧, 别让我们再看到这个可怕的杀人凶器!”另一个声音接着又插了进来。
这时有一个坐在最前面一排卧椅侧面、嘴里叼一根香烟的金发青年,粗声粗气地回
答:
“不要想到这上面去吧!太太们总该允许我玩玩我的小刀子!嗨嗨,这把刀子确
实特别锋利,我是从加尔各答一位瞎眼魔术师那儿买来的……他能吞下这把刀,接
着他的跟班就从五十步远的土地里把它挖出来……你们想看一看吗?它比剃刀快得
多。你只要摸一摸刀口,它就会戳穿你的皮肤,好像切奶油那样。你们等着,我要
仔细给你们看看……”说到这里,阿尔宾先生站起来。大家尖声怪叫。“呸,我要去
拿左轮手枪了! ”阿尔宾先生说。 “我感到这个更有劲。这真是该死的东西。它的穿
透力很强……我到房里去把它拿来。”
“阿尔宾先生,阿尔宾先生,千万别这样!”许多声音大叫大嚷。可是阿尔宾先
生已经离开休息室,上楼到自己房里去了。他是一个青春年少、又瘦又高的小伙子,
脸色像孩子般的红润,连鬓胡子一直长到耳边。
“阿尔宾先生, ”里面一个女人在喊他, “还是把您的厚大衣带来吧,把它穿上,
看在我的面上穿起来吧!您得上肺炎躺着已有六星期了,而现在您不穿大衣坐在这
儿,连衣服也没有穿暖,甚至还抽起烟来!我敢起誓,这叫做向上帝挑战!”
阿尔宾一面走,一面轻蔑地笑着;不一会,他就握着左轮手枪回来。他们比以
前叫嚷得更加蠢了。可以听出,有些人想从卧椅上跳起来,裹着毯子逃出去。
“你们瞧,这把枪又小又亮,”阿尔宾先生说, “不过只要我在这儿按一下,它
就会送你的命……”这时大家又是一阵怪叫。“当然,里面装有子弹,”阿尔宾先生
继续说。 “在这个枪筒里有六发子弹,每发射一次,它就向前转一格……我可不是说
着玩的, ”他说。这时他看出人们已不再那么紧张了,于是他把手枪放到衣袋里,重
新坐下来,一只大腿搁在另一只上面,又点起一支香烟。“我可决不是说着玩的,”
他又说了一遍,然后紧紧闭起嘴唇。 “您干嘛要这样?干嘛要这样?”许多发颤的声音
齐声问他,声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多可怕呀!”突然有人叫了一声,阿尔宾先生
点点头。
“我看出你们已开始领会我的意思了,”他说。 “实际上,我藏这把枪也就是为
了这个。 ”他继续漫不经心地说,尽管他肺炎治愈才不久,他还是抽了一口烟,然后
又把它喷出。 “我藏着它,是为了将来一旦感到这种无聊的日子再也挨不下去时,就
有这份光荣,一枪结果自己。事情再简单也没有了。我已经研究过一番,我知道怎
样巧妙地完成它。(当他说到“完成”这个字眼,有人“啊”的叫了一声。)心脏可
不是我的目标……选中这个地方对我是不大方便的……我倒喜欢自己当场不省人
事,也就是说,只要我把外国带来的这个小玩艺儿按在这个怪有意思的部位上……”
说时,阿尔宾先生用食指指点着自己剪得短短的金发头顶。“你得把枪放在这儿, ”
阿尔宾先生又从袋里掏出他镀镍的左轮手枪,用枪口在太阳穴上敲了一下。“正好在
这儿动脉上面的地方……即使没有镜子,干起这事也很顺手……”
这时响起许多带着恳求味儿的抗议声,甚至有人泣不成声。
“阿尔宾先生,阿尔宾先生,扔掉手枪吧,别把手枪按在太阳穴上了。看了真
叫人害怕!阿尔宾先生,您年纪还轻,您身体会好起来的,您不久就能正常生活,您
会享有大伙儿对您的敬爱的!快披上大衣,躺下来,衣服穿得暖些,继续做治疗吧!
下次浴室里的师傅用酒精给您擦身体时,别再把他赶跑了!千万别再抽烟了,阿尔
宾先生,我们求求您爱惜自己的生命,爱惜您年轻而又宝贵的生命吧!”
可是阿尔宾先生非常固执。
“不,不, ”他说, “别管我,我很好,多谢你们。太太们的要求我从来没有拒
绝过,可是你们可以看出,违抗命运的安排是没有用的。我住在这儿已是第三年
了……我真腻烦透了,这样的日子再也混不下去了。这个你们能责怪我吗?太太们,
我的病好不了啦。你们看着我坐在这儿,我这病已无可救药,就是顾问大夫也顾不
上你有没有面子,几乎也不隐讳这个事实。请你们赐给我从这一事实中找到出路的
一点儿自由吧!这好比在中学里一样,上面决定你留级,你就得老老实实留下来,没
有人会来过问,你也不用再干什么。现在我终于进展到这一令人愉快的境地。我不
用再做什么,我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我一切都一笑置之。你们想吃巧克力吗?请用吧!
嗨,你们用不着来抢,我房间里巧克力堆积如山呢。我楼上有八盒巧克力糖,五块
‘加拉彼得’和四磅‘林特’巧克力。这都是我得上肺炎以后疗养院的太太们送给
我的……”
不知从哪儿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喝令大家安静。阿尔宾先生干巴巴地笑了,
笑得勉强而不连贯。于是休息室里又是一片静寂,静得像梦魂或幽灵飘然而过一般。
以后,人们的话音又在这静寂的空气中怪声怪气地回荡。汉斯·卡斯托尔普倾听着,
直到悄然无声为止。虽然他不能肯定阿尔宾先生是不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