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学问 作者:牟宗三》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生命的学问 作者:牟宗三- 第2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上來。我現在所知的只有一點點,很少很少。就是這一點點,我到底有多少成就,有多少把握,我也不敢有一個確定的斷定。這就是所 謂“為學實難”,做學問的艱難。當年朱夫子也說他一生只看得《大學》一篇文字透。試想《大學》一共有多少字呢?而朱子竟這樣說,這不是量的問睿@是他的 生命所在問睿!

  我所說的還是就現在教育分門別類的研究方面的學問說。假定你把這個學問吸收到你的生命上來,轉成德性,那 麼更困難。所以我想大家假如都能在這一個地方,在為人上想做一個真人,為學上要把自己生命的核心地方展露出來,來成學問,常常這樣檢定反省一下,那麼你就 知道無論是為人,或者是為學,皆是相當艱難,相當不容易的。所以我們老師的那一句話:“為人不易,為學實難。”實在是慨乎言之。這裏面有無限的感慨!我今 天大體就表示這點意思。因為時間不多,而且諸位在月會完後還要開大會,所以我就說到這個地方為止。 

五十七年三月《人生》雜誌 



我與熊十力先生

本文是五十年前所寫生活憶述中“客觀的悲情”章中之一段﹐記自初遇態先生起至抗戰期間吾個人之遭遇以及所親炙于熊先生者。熊先生于民國五十七年初夏逝于滬寓﹐吾訖未能撰文紀念。今將此文發表﹐抒寫一真生命之屹立﹐兼表紀念之意。至于熊先生一生學問之詳述﹐則請俟諸異日。此文前尚有兩章﹐一曰直覺的解悟﹐一曰架構的思辨﹐曾發表于“自由學人”。此文乃承前而來者﹐人見之或有突兀之感﹐故略贅數語以明緣起。民國五十八年十二月著者識。 


  我從美的欣趣、想像式的直覺解悟,轉入“為何”、“如何”的架構思辨。這架構的思辨是抽象的,是純理智的,是與現實無關的。這用存在主義的詞語說,是“非存在的”。這樣才能接上希臘傳統的“學”。但我在“非存在的”領域中,同時也常被打落在“存在的”領域中,正視著“存在的”現實。在時代的不斷的刺激中,我不斷的感受,不斷的默識。在不斷的默識中,我漸漸體會到時代的風氣、學術的風氣、知識分子的劣性、家國天下的多難、歷史文化的絕續。這一切引發了我的“客觀的悲情”。由這客觀的悲情引我進入“架構的思辨”以外的義理。由於對這義理的滲透,我始能明白這一切之所以如此與所以不如此之“精神上的根據”。 

  我之接樱竭@一線,其最初的機緣是在遇見熊先生。我之得遇熊先生,是我生命中一件大事。所以我這一章必須從這裡說起。 

  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民國廿一年,那時我廿四歲),有一冬天晚上,我到鄧高鏡先生家裡去,他說我給你一部書看。拿出來,乃是《新唯識論》。署款為“黃崗熊十力造”。這署款,在一般說來,是很奇特的,因為普通洠в羞@樣。我當時就很震動。拿回宿舍,我一晚上把它看完了。開頭幾章,語句是佛經體,又是接樱姆饘W問睿也欢a崦鏉u漸成為魏晉諸子的文章,看起來比較順過了。我感覺到一股清新俊逸之氣,文章義理俱美極了。當然這只是我匆匆讀過後的一霎之感,其內容的原委,非我當時所能知。第二天晚上,我即把這書送還,並問這人是誰。他說我們明天下午即約他在中央公園吃茶,你也可以去,我給你介紹。第二天下午,我準時而到。林宰平先生,湯用彤先生、李證剛先生俱在座。不一會看見一位鬍鬚飄飄,面帶病容,頭戴瓜皮帽,好像一位走方郎中,在寒氣瑟縮中,剛解完小手走進來,那便是熊先生。他那時身體不好,常有病。他們在那裡閒談,我在旁邊吃瓜子,也不甚注意他們談些什麼。忽然聽見他老先生把桌子一拍,很嚴肅地叫了起來:“當今之世,講晚周諸子,只有我熊某能講,其餘都是混扯。”在座諸位先生喝喝一笑,我當時耳目一振,心中想到,這先生的是不凡,直恁地不客氣,兇猛得很。我便注意起來,見他眼睛也瞪起來了,目光清而且銳,前額飽滿,口方大,權骨端正,笑聲震屋宇,直從丹田發。清氣、奇氣、秀氣、逸氣:爽朗坦白。不無聊,能挑破沉悶。直對著那紛紛攘攘,卑陋塵凡,作雍稹N覀冊趯W校中,個個自命不凡,實則憧憧往來,昏沈無覺,實無所知。一般名流教授隨風氣,趨時式,恭維青年,笑面相迎。以為學人標格直如此耳。今見熊先生,正不復爾,顯然凸現出一鮮明之顏色,反照出那些名流教授皆是卑陋庸俗,始知人間尚有更高者、更大者。我在這裡始見了一個真人,始嗅到了學問與生命的意味。反觀平日心思所存只是些浮薄雜亂矜誇邀譽之知解,全說不上是學問。真性情、真生命,都還洠в型赋鰜恚皇窃诨璩恋牧暁庵袧L。我當時好像直從熊先生的雍鹧e得到了一個當頭棒喝,使我的眼睛心思在浮泛的向外追逐中回光返照,照到了自己的“現實”之何所是,停滯在何層面。這是打落到“存在的”領域中之開始機緣。此後我常往晤熊先生。他有一次說道,你不要以為自己懂得了,實則差得遠。說到懂,談何容易。這話也對我是一棒喝。因為在北大的氣氛中,學生方面從來洠в心苈牭竭@種教訓的,教授方面也從洠в锌险f這種話的,也不能說,也不敢說。這也是一個很顯明的對照。我由此得知學問是有其深度的發展的,我有了一個未企及或不能企及須待努力向上企及的前途。我以前洠в羞@感覺,以為都可在我的意識涵蓋中,我只是未接樱眩唤佑|未有不可企及者,我只是在平面的廣度的涉獵追逐中。我現在有了一個超越而永待向上企及的前途。這是個深度發展的問睿瑫r時有個超越前景在那裡,時時也使我返照到自己的生命現實之限度與層面。故我雖不輕易許可人,然亦知艱難與甘苦。我不許可人,因為我知道一般人的心思停在何層面上。這是一下子可以對照出來的。一般人只是停在平面的廣度的涉獵追逐的層面上。他們也知道學問無限,也知道自己有所不能,有所不知,但他們的這個知道只是屬於故實的、材料的、經驗的、知識的。這種知道實在不能說“前途”的,所以他們都是無所謂的,他們的有所謂只是炫博鬥富。他們不承認有德性義理的學問,他們也不知道人格價值是有層級的。他們也知道,但他們所知的,只是某人有多少考據知識,學問有多博,這和某人有錢,某人有權有位,是一樣,都是外在的、量的、平面的。所以他們可以看不起拢耍梢栽嵲g程朱陸王。這種卑陋無知,庸俗浮薄,實在是一種墮落。這癥結,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為他們始終未感覺到有深度發展的問睿麄冎皇菑V度的增加或減少。只有德性義理的學問才有深度的發展。他們不承認這種學問,所以他們洠в猩疃劝l展的感覺。他們的生命永遠是乾枯的、僵化的,外在化於材料中而吊在半空裡,他們永不會落在“存在的”現實上,所以他們也永不會正視現實,只藏在他那教授的乾殼中以自鳴清高。實則是全無器識,全不知學問為何物。 

  有一次,馮友蘭往訪熊先生於二道橋。那時馮氏《中國哲學史》已出版。熊先生和他談這談那,並隨時指點說:“這當然是你所不贊同的。”最後又提到“你說良知是個假定。這怎麼可以說是假定。良知是真真實實的,而且是個呈現,這須要直下自覺,直下肯定。”馮氏木然,不置可否。這表示:你只講你的,我還是自有一套。良知是真實,是呈現,這在當時,是從所未聞的。這霹靂一聲,直是振聾發瞶,把人的覺悟提升到宋明儒者的層次。然而馮氏,依舊聾依舊瞶。這表示那些僵化了的教授的心思只停在經驗層上、知識層上,只認經驗的為真實,只認理智所能推比的為真實。這一層真實形成一個界線,過此以往,便都是假定,便都是虛幻。人們只是在昏沉的習氣中滾,是無法契悟良知的。心思在昏沉的習氣中,以感覺經驗來膠著他的昏沉,以理智推比來固定他的習氣。自胡適以來一般名流學者,只停在這層次上。大家亦只處在這層次上,來衡量學問之高低。實則無所謂高低,只有多少。實則亦不只自胡氏以來,自明亡後,滿清三百年以來,皆然。滔滔者天下皆是,人們的心思不復知有“向上一機”。由熊先生的霹靂一聲,直復活了中國的學茫S伞傲贾疄榧俣ā保纯芍T氏的哲學史(其他不必說)全部不相應。他後來堅持他那“不相應”,造撰而為《新理學》,以及又後來之投共而無恥。良知由假定轉而為泯滅,於以見他那一切知識學問全成為黏牙嚼舌之工具,毫無臁昕裳浴!

  這些重要的關節,使我常常被拖到“存在的”現實上,亦使我常常正視這“存在的”現實,而體會另一種義理,這便是從外在化提升起來而向內轉以正視生命。這另一種義理就是關於生命的學問。不打落到“存在的”領域上,是不能接樱@種學問的。存在的領域,一是個人的,一是民族的。這都是生命的事。西方的學問以“自然”為首出,以“理智”把握自然;中國的學問以“生命”為首出,以“德性”潤澤生命。從自然到生命,既須內轉,又須向上。因為這樣才能由“存在的”現實而契悟關於生命的學問。我之正視生命不是文學家或生命哲學的謳歌贊嘆。因為這樣只是生命之如其為生命而平置之,這還是“自然的”。其所謳歌贊嘆的仍只是自然生命之自己。自然生命之衝動是無可贊嘆的。這生命當然有它一套的枺鳎氁暎荒芫瓦@樣“如其所如”而積極地肯定之。我之正視生命是由一種“悲情”而引起。國家何以如此?時代精神,學術風氣,何以如此?難道說這不是生命的表現?但何以表現成這個樣子?於以見生命本身是極洠О驯模瑹o保障,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