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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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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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头发掩去了她的脸,沉静着大概有抽半支烟的工夫。这使我
不得不坐在她对面的安乐椅上,但是我的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倾在
前面,眼睛还是注视着她,她与我的距离大概不满二尺,我两手敲
弄着这半尺长的小剑,等她的回答。

    “自然我以前也是人,”她说:“而且我是一个最入世的人,
还爱过一个比你要入世万倍的人。”

    “那么……?”

    “我们做革命工作,秘密地干,吃过许多许多苦,也走过许多
许多路。……”她用很沉闷的调子讲这句话,可是立刻改成了轻快
的调子:“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爱我什么?”

    “爱是直觉的。我只是爱你,说不出理由,我只是偶像地感到
你美。”

    “你感到我美;那你有没有冷静地分析你自己的感觉?到底我
的美在什么地方呢?”

    “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没有烟火气;你动的时候有仙一般的
活跃与飘逸,静的时候有佛一般的庄严。”                        

    “但是假如你所说的是真的,这个超人世的养成我想还是根据
最入世的磨练。”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暗杀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我从枪
林里逃越,车马缝里逃越,轮船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狱中逃越。
你相信么?这些磨练使你感到我的仙气。”她微笑,是—种讪笑:
“但是我的牢狱生活,在潮湿黑暗里的闭目静坐,一次一次,一月
一月的,你相信么?这就是造成了我的佛性。”她换了一种口吻又
说:

    “你或者不相信,比较不相信我,鬼还要不相信的,我杀过人,
而且用这把小剑我杀过三个男的一个女的。”于是隔了一个恐怕的
寂静,她又说:

    “后来我亡命在国外,流浪,读书,一连好几年。一直到我回
国的时候,才知道我们一同工作的,我所爱的人已经被捕死了。当
时我把这悲哀的心消磨在工作上面。”她又换一种口吻说:“但是
以后种种,一次次的失败,卖友的卖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
捕的捕,死的死,同侪中只剩我孤苦的一身!我历遍了这人世,尝        
遍了这人生,认识了这人心。我要做鬼,做鬼。”她兴奋地站起来
又坐下,口气又慢下来:

    “但是我不想死,——死会什么都没有,而我可还要冷观这人
世的变化,所以我在这里扮演鬼活着。”

    “那么下面住的是你的父母?”

    “不是的。”她突然又变了语气说:“是我爱人的家,他的父
母为他的儿子搬到这里来的。他同情他的儿子还同情我,所以我可
以像他女儿般的搬住在这里;他们并且还依我的要求,以鬼来待我,
而这,现在也习惯了好久,正如他们所说的,这间房子不过是留着
已死的女儿一样。……”她又说:

    “现在我在这里又住了不少年了。起初我从来不出去,每天读
书过日子,后来我夜里出去走走,再后来我打扮出家人在白天也出
来了,我好像在玩世似的。”

    我记不起我听的时候忽涨忽落的心潮,总之在听完后,我好像
长期的疯癫症一旦痊愈了一般,好像从数年来迷惑我的迷宫一旦走
出了一般。眼前都是光明,混身都是力气。她那时忽然立起来说:     

    “人,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我要一个人在这世界里,以后
我不希望你再来扰我,不希望你再来这里。”她一面说,一面离我
远了,我追过去说:

    “但是我爱你,这是真的;我听你的种种,光明成份比我惊奇
成份多,这等于你为我思索得一个久未解决的学理上的问题,我心
头轻了许多,我满眼是光明,是爱,你是我发光之体,我不要叫你
鬼,我要你做人,而我要做你的人。”

    “你要我做人,做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什么样的人都做过了。
她还用冷冰的口气说。可是我,或者因为心头的迷魔已经解除了,
我一心是火,一身是热,我疯狂一般地说:

    “做个享乐的人,我要你享受,享受。在这人生里,在这社会
中,为它的光明,你的力已经尽了不少,你现在的享受也是应该的。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听我的话,爱,今朝有酒今朝醉!”架上大概
是白兰地吧,我倒了两杯,一杯给了她,我说:“爱,大家尽了这
杯,我看重我们这一段人生,这一段爱,我们要努力享受一段的快
乐。”

    当她干杯的时候,我的唇已经在她的唇上;一种无比的力与勇
气我感到,这个吻到现在还时常在我唇上浮现着。但是就这样一个     
吻呀。我说:

    “告诉我,你爱我。”

    “或者是的,我想要是不,我的生活不会让你接近的;现在你
去,我心灵需要安安静静耽一会。”

    “那末以后怎么样呢?”

    “以后么?你明天晚上来,让我有一点精神同你再谈。”

    我看她把身子斜倚到床上后,我就出来了。        

    这一夜又一天的时间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的,我的心与我的四
肢,以及我全身的细胞,都没有一分钟安定过。我幻想将来,计划
将来,我想到同居,我想到旅行,想到生活,想到久久的以后,茫
茫的未来。一到黄昏我就赶去,路上我猜想她今天的态度与打扮,
以及说话的语调,我的心好像长了翅膀,时时想飞,好容易熬到了
她的家门。

    开门的是位女仆,这是很使我惊疑的,我刚想不问她就跑进去,
可是她先开口了:

    “先生,小姐今天一早就出远门了。”                  

    “谁出远门?”

    “就是小姐,她有信留给你。”

    我心跳得厉害,把信拆开了,可是天色已不能让我看出字迹。
等我拿出我抽烟用的打火机来,这才把这封信看了清楚:

    “人:这一段不是人生,是一场梦;梦不能实现,也无需实现,
我远行,是为逃避现实,现实不逼我时,我或者再回来,但谁能断
定是三年四年。以后我还是过着鬼的日子,希望你好好做人。

                                                   鬼”

    我当时眼前一黑,默然出门,衰颓已极,一心凄凉惆怅,肉体
支不住灵魂的重量。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就在那路上晕了过
去。

    我好像迷了途,四周是小街店铺,但非常清静,没有人,偶而
有一个人走过,也非常飘渺。我累得精疲力尽,我知道这就是鬼域,
但怎么也寻不出一条路,而且也没有一个人来理我。当我刚想在转
角处坐下休息一回时,忽然看见了‘她’。我立刻说:                       

    “你在这里?”

    “我同你说过我是鬼。”

    “那末……”

    “这里没有一条路是通人世的,只有向着天走。”她拉着我像
走平地一样的走上天空,没有一句话同我说。一刹时,我忽然感到
潮湿,感到冷,呼吸也感到沉重起来,我看她披着黑纱般的衣服,
我说:

    “你冷么?”她微笑一下,说:

    “我不,但我知道你是冷的,因为这是露水,人世是已经到了。”

    等我醒转来时,我迷茫已极,发现自己睡在露水堆里,一时几
乎想不起一切,好像二三年来的人生都与这个梦绞在一起。我定一
定神。这是秋天的光景,有点冷,我无意识地依着相隔好几丈的—
盏路灯一盏路灯地走,我不知道那时是什么时辰,是半夜还是三更;
总之我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记得到上海雇到汽车的时候,天己经
亮了,我在车上什么都不知道,到寓所后就没有说一句话。但我意        
识到我是病了,沉重地病了,我就进了医院。逗留在远处的家人都
赶来看我。

    这一场病不是我自已可以述说的,因为我在起初五个星期之中,
几乎完全不省人事,每天说些无稽的梦呓,也许这些梦呓中透露了
我心底的秘密,过后大家都来问我的遭遇,我都没有说什么;但是
友辈之中都谣说我是失恋的结果。

    十二个星期以后,我方才可以略略起床,开始用饮食代替注射
的养料。

    我这时立刻又想念到她,我要出院,要知道她的下落,因此故
意佯作快复原的样子支撑起来,但是我竟连半步都不能移动,于是
我颓然流泪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医生以我痊愈的结
论来安慰我。但是最后他说我至少需要八个月完全的休养,方才可
以出院。于是我的心死了,安静地听凭时间的消逝。

    这样一个月过去了,我已经被允许每天可以同人作二个半钟点
谈话。就在那个时期,有一个阳光满窗的早晨,是第一天被允许吃
一点易消化的闲食的早晨。我精神非常饱满地坐在藤椅上晒太阳,
看护捧着一束鲜花同一匣糖果进来。                              

    送我鲜花的人天天都有,但是看护从未告诉我过,我因为入睡
的时候很多,所以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因为这些人情与恩爱我知道
已由我家里为我领受与记忆。那么索兴等我完全好的时候再知道吧。
可是这一次看护似乎要同我说话似的过来了,她说:

    “徐先生,这个每天送你鲜花的先生,今天还送你一匣糖果。”

    “糖果,他怎么知道我可以吃了呢?”

    “这是他每天在我这里探听的,自从你进医院起,他天天都来
探问,天天都带着花来。不瞒你说,他还送我许多东西,……”

    “这位先生姓什么?”

    “他没有告诉过我,叫我也不必告诉你他来看你。”

    “那末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

    “是不是比我稍微矮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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