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4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当代-2006年第4期- 第8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合拢后,林斤澜把它寄给了我。我从报纸效应出发,作者栏里打上“汪曾祺铭、林斤澜序”发表出去(《汪曾祺全集》未收): 
   
  一九九四年十七号台风袭瓯海,肆虐为百年来所仅见。计死人一百七十五,坏屋一九五四五间,农田受淹十四万亩。风过,瓯海人无意逃灾外流,共商修治海堤事。不作修修补补,不作小打小闹;集资彻底修建,一劳永逸。投入土石三百多万方,技工民工六十多万人次,耗资超亿元。至一九九五年十月竣工,阅十一个月。顶宽六米,高九米多,长近二十公里的石头堤,如奇迹出现。温州人皆曰:如此壮举,合当勒石记铭,以勖后来者,众口同声,曰:“然!”乃为之铭曰: 
  峨峨大堤,南天一柱。伊谁之力?瓯之百户。 
  温人重商,无往不赴。不靡国力,同心自助。 
  大堤之兴,速如飞渡。凿石移山,淘土为路。 
  茵茵草绿,群莺栖树。人鱼同乐,仓廪足富。 
  峨峨大堤,长安永固。前既彪炳,后当更著。 
   
  林斤澜来电,要我更正,作者应为汪曾祺一人。我说明明是两人嘛,笔迹都清清楚楚,这是事实。林斤澜别的不说,坚持要我更正,态度坚决。我只得做了更正声明,向作者读者致歉云云。 
  林斤澜的朋友是很多的。逝走的至交还有高晓声、叶至诚、唐达成等等。高晓声的命运老叫林斤澜揪心,叶至诚被时代所扰,写不好东西,使林斤澜牵挂。唐达成八十年代末以后,异常苦闷,林斤澜两次拉他玩江南,让他开心开心。高晓声、叶至诚、唐达成死后,林斤澜做文悼念,情深意切,如《“七月流火”》、《念至诚》、《再念至诚》、《十月电话》等等。 
  邓友梅是林斤澜在北京最早的密友。“可以共苦、不可同甘”,特别是往上爬的禀性,使林斤澜摇头不止。他的一句“我是玛拉沁夫的炊把儿”,让林斤澜为他难受。林斤澜认为作家就是要作品,不要别的。邓友梅在林斤澜面前说刘心武同梯不语、甚至奚落他,林斤澜认为应当在他自己这里找原因。而近几年来,邓友梅越发孤独,林斤澜又接纳他,聚首频繁。 
   
  建国后,师友黄先河做温州的第一任市长,给林斤澜写信,意思是要他做温州的宣传部长。林斤澜婉拒了。凭他的经历,他对“仕”失去兴趣,感到可怕,他坚决选择写作,当一介平民,做一个作家。所以,许多人多年不知他是共产党党员,是1937年的“革命战士”。和他比较接近的杨沫就不知道。朋友柳萌主编一套《老兵大家丛书》,邓友梅、李国文、赵大年、谢冕都有份,而林斤澜没有。柳萌大概是听邓友梅说的,给我的来信中说,“原来林老也是新四军的人,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以后补上。” 
  他在奉化溪口,景区是要买票的。他对我说:“我有一个离休干部证,不知道是文联发的还是北京市发的。”摸索又说,“即使是北京市发的,不知到浙江省有没有用。”他把那红证拿了出来,我赫然见到封皮下端一行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 
  林斤澜“呵,呵”,发了两声。 
  他是淡泊通透了。他却说:“我对文学上的名和利还是要的。”这话是在2005年初秋说的,他已82周岁了。 
  布谷对编辑家章德宁说:“我少年时,只见我爸的背影。我爸趴在桌上,写,写,写,不是写小说,就是写检讨。很少见到正面。” 
  当年高晓声、陆文夫、蒋子龙们写“趋时小说”,屡屡得奖。大红大紫。林斤澜不为所动,固执写《绝句》、《微笑》、《火葬场的哥儿们》这样立足艺术的短篇。 
  林斤澜总是默默、总是辛勤地写、写、写,改、改、改。感受有了,灵感来了,他并不立即铺纸挥笔。总是思考一段时间,思考小说的“魂”,这“魂”一要藏(隐蔽),二要深刻独绝。还要思考怎么表现它,篇幅要简约,结构要特别。他开始写,没有哗啦哗啦一日万言的情形,他似老农背石上山,有几百字就很不错了。写好后,放着,少至数月,有时经年,甚至几年。经常修改,有时推倒重来。以作家刘真为模特写的《猪手》,《山花》已发,我见他仍然在《山花》上改改划划,涂得很乱。2003年在温州,几月作《去不回门》,算是定稿了,让我打字。打好字送去,不料他又修改,只得重新打字。回到北京,发表出来,又不一样。 
  他的文面并不清洁。 
  他的最大苦恼是读者“看不懂”,读者面太窄。这和汪曾祺反差极大。他把这事一直难受地搁在心里。他寄给我《随缘随笔》一书,叫我把不懂之处划出来,再寄给他。汪曾祺、刘心武劝他“不管”。刘庆西说“没有不懂的问题”。谢冕在温州,我以这“看不懂”请教过他,他说是“语言跳跃太快”,这是林斤澜的特色,不可迁就读者。林斤澜当然没有迁就,而要把特色推向极致。近年的小说更加诡奥,甚至散文都天书一般,如《送唐》。但他对我说,还是羡慕汪曾祺,有那么多的读者。 
  2005年,他把没有收进《林斤澜文集》、而已经发表的小说复印一份寄我。是以防万一吗? 
   
  林斤澜对于一般事,相当随便随和。艺术不然,对己对人,非常苛刻。刘心武说:“记得1979年,我那时因为发表了《班主任》,正所谓‘红得发紫’,林大哥为我能进入文坛由衷地高兴。一次在他家招待他50年代的文友,把我也请去了。事后林大哥对我说,《班主任》‘思想大于形象’,他让我好好琢磨沈从文的《边城》、萧红的《呼兰河传》、梅里美的《伊尔的神话》……1980年我发表了《如意》,很得意地问他:‘怎么样,有进步了吗?’他直率地告诉我还不到位,直到1981年我发表了《立体交叉桥》后,他才对我说:‘这下算是小说了。’鼓励我在摸到门径里继续前行。” 
  邓友梅说自己发表了《在悬崖上》,得意时候,林斤澜要他注意语言的锤炼。他说后来如《烟壶》、《那五》讲究语言,这要归功于林斤澜的提醒。 
  林斤澜说起另一位朋友从维熙。认为从维熙应当精益求精,应当写得更好。他曾经向从维熙提出不少意见,如《大墙下的红玉兰》写的是秋天的事,而秋天红玉兰是不开花的。又如一个小说中主人公把马拴在茶叶树上,而茶叶树是低矮的灌木,马是拴不住的。又如地下党人跳下三轮车急走,三轮车主喊:“顾客,你还没给钱呐!”林斤澜认为称呼“顾客”不当。 
  但,从维熙说,这是小事,没关系。 
  林斤澜当年单位里有个作家,李方立,人高身壮,满满一沙发。他几无作品,因此无任何把柄授人,运动来了他只整别人,别人无法整他。他有个著名的观点——“文字和标点是编辑的事”,林斤澜对这样的说法很是反感。 
  林斤澜对我说:“托尔斯泰读了高尔基的《二十六个和八个》,对高尔基说,小说中观察女佣的角度不对。高尔基叹服。托尔斯泰另一次和高尔基谈天,问高尔基最奇异的梦是什么,高尔基说:‘雪地里,一双靴子在行走。’托尔斯泰以为虚构,不真实。高尔基又叹服。托尔斯泰说自己的一个梦,‘我坐在一个洞中,只见四面石头挤压过来,挤压过来,脱身一看,原来是女人的阴户。’” 
  有一次,我编的副刊《池上楼》上发的三篇,都是林斤澜朋友的文章。林斤澜看了,指着说,这一篇写得不错,这一篇可以不写,这一篇大可不必写得那么长。 
  温州有一位书法家,也是县级干部,对林斤澜非常尊敬。彼此友好。书法家偶尔也写些散文,2004年结集起来,自费出版,请林斤澜为他作序。林斤澜耐心把它读完,觉得写法上不敢恭维。他自己写了一篇回忆故乡的散文,对书法家的文章没说一句好话,算是“代序”。 
  一位教育家,自费出版散文集子,多次临门索序,情真真意切切。林斤澜通读一遍,以为无个性。说: 
  “我没法写序。” 
  教育家说: 
  “不写序那就题词也可以。” 
  林斤澜写了这么一个东西给他: 
   
  你在哪里 
  沈从文先生读一篇文章,写的是春回大地,阳光明丽,风和日暖,鸟语花香,万紫千红,花街柳巷,小桥流水……沈从文先生问道:你呢?你在哪里?你的春天呢?你的感觉?你的个性? 
  林斤澜 
  04.5 
   
  后来我见到书,教育家没有把这个东西用上去。这是自然的事。 
   
  林斤澜对写作环境却并不挑剔。 
  有人写作时,须沏清茶一杯,以驱脑浊。或点上一支烟,烟雾不笼罩,似乎灵感便出不来。光未然说冼星海为《黄河大合唱》作曲时,手边要有糖果,口中咂咂,手上顺当。有的人只能在自家书房里写,关起门来,容不得半点声音,一丝干扰。据说某作家脾气不好,夫人叫饭,他居然大骂“文盲”。林斤澜比较随便。他没有必茶必烟的习惯,他认为写作时吸烟不方便,又点烟又磕烟灰,弄不好烫着手指,烧破稿纸。 
  1978年,大热天,林斤澜穿大裤衩,垫小板凳,盘腿地上,铺纸椅上,作中篇小说《竹》。刘心武过来为《十月》约稿。林斤澜解释说,女儿在迎接高考,家里只有一张桌子。 
  林斤澜说,他在写作时,孙子经常在身后逡巡,不时拿机关枪“咔咔咔咔”扫他。他摸了一下孙子狗蛋的头,继续写作。 
   
  林斤澜的阅读,广泛而深入。他太熟悉《水浒传》、《红楼梦》、《聊斋志异》,都有别具匠心的心得。他的文论《论武松没有绰号》,一般的作家和学者是写不出来的。他对鲁迅和梅里美的理解是非常深刻的。还有契诃夫和卡夫卡。文坛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