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兰说完,带了些微忐忑地望着面前的这个人。
萧燕打量她一眼。他看出了她那双明亮眼睛投向自己时的不安,终于道:“我听说,李三娘和谢巡检有婚约……”
“我会想法子退婚的!”
温兰急忙道。
“你误会了。”萧燕道,“这种事与我无干……”
他沉吟了下。
或许,是面前这个年轻女子与昔日的恩师女儿有几分相像的缘故,萧燕发现自己竟难以开口拒绝她,不止这样,他甚至忽然想对她说几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
“温兰。”
“温兰,”他重复了一遍,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大约是这个表情已经太久没有出现,这一刻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僵硬,“你很怕我?”
温兰想了下,终于老实道:“有一点。”
萧燕嘴角的笑意浓了些,这次看起来脸部肌肉终于流畅了些。
“是啊,”他微微叹道,“怕是正常。锦衣卫在那些自认为黑白分明的大明文臣眼中,不过是帝王豢养的鹰犬而已。”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听说过忍者吗?”
温兰点头。
“倭国忍者,以甲贺伊贺两族最为有名。他们为了避开追踪,甚至终身不吃异味食物,服饰极其简朴,使用的武器也已暗器居多。几年前,我在辽东都司执行任务,抓到一个倭国甲贺上忍的时候,他曾不解地问过我,大明国的锦衣卫,明明干的是和他们一样的事,为什么要穿这样华丽的制服,佩这样携带不便的弯刀?”
“他没有听到答案,便死在了我的刀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凝视着她。
温兰迟疑了下,摇头。
他微微哂笑,“诚然,锦衣卫是天子的鹰犬。要升官,要发财,要别人死。但除了这些,它更是护卫大明的存在于黑暗中的力量。这才是锦衣卫之所以存在的意义。所以锦衣卫军官们的制服和佩刀,才会如此鲜明而华丽,因为根本无需遮遮掩掩。”
温兰有些发怔,呆呆望着自己面前的这个锦衣卫千户。
萧燕对上了她的目光,忽然惊觉自己话多了,猝然闭口。
他确实多话了,对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子,竟然说了过去一个月加起来也没说过的这么多话。
“大人,一个叫谢原的人过来,说要接他未婚妻回去。”
正这时,屋子外传来了话声。
“让他进来。”
萧燕道。
温兰一惊。
萧燕目光微闪,看着她慢慢道:“他来得好快。既然来接你了。你去吧。”
温兰心再次怦怦跳得厉害——这一瞬间,她明白了这个锦衣卫千户的意思。他大概不会再费精力在自己身上了。
她朝他感激地看了一眼,急忙低头用帕子把脸再次蒙住。那块猪皮没刷新浆糊的话,贴不回去了,现在只能先用帕子遮脸。
随了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很快,身后门被推开,温兰回头,看到谢原正站在门口。两人四目相对时,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种关切和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谢巡检,据说李县令破梅岭书院一案,靠的就是他侄女的一句话。我颇感兴趣,所以就找了她来闲聊几句。你不会介意吧?”
萧燕笑道,云淡风轻。
谢原的目光掠过桌上的那个勘察箱,温兰在他眼中读出了一丝不信和不满。见他略微一笑,道:“下官听说她被人带走。本县境内,大约也就萧大人的人才有这魄力,所以冒昧过来看下。若是无事了,下官这就带她回去。”
萧燕微微一笑,道:“是我冒昧在先,谢巡检勿怪才好。我就不相送了。”
谢原微微颔首,看向温兰,柔声道:“走吧。”
已是迟暮了,路边有人家开始陆续掌灯。
“三娘,他找你,真的只为那事?有没为难你?”
一出驿馆的门,谢原便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着温兰。
风有些大,撩得温兰蒙面的帕子不住摆动。她脸上现在没粘猪皮,生怕帕子会被风卷起,急忙伸手压了下,摇头道:“确实没有为难。这个人虽然是锦衣卫,但好像和别人不大一样。你放心。”
谢原注视着她的动作。
他与这个北镇抚司的辑事千户处过几日,温兰对他的评价,基本也就是他的看法。沉默了下,点头道:“也好。没事就好。他们明日就走。”
温兰暗中吁出口气,微微一笑,道:“多谢你来接我,咱么回去吧。”
朦胧昏光里,她笑起来时,露在帕子外的一双眼睛弯弯如月,下眼睑还堆出了两道可爱的卧蚕,谢原觉得心好像微微一跳,顿了下,转头当先而去。
温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在将逝未逝的夕光里朝着县衙而去。快到时,他的脚步忽然放慢了,等温兰到他面前时,他望着她,道:“三娘,我见你外出,面上总蒙着帕子,刚才风起,你好像颇是紧张。其实那块斑,长了便长了,并无多大干系,你不用在意旁人目光,往后更不必每天蒙着脸……”
“我没觉得丑。”
他顿了下,最后这样说道,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13、第 13 章
温兰承认,她刚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有一点点的晕……
两人认识不久,统共就见过那么几次,连上前次自己提出退亲,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句,他怎么就能超脱得忽略女人的外表,直接就洞察到所谓的内在美?所以按照理性的分析,这个谢原,若不是天下第一的情圣,深谙怎么哄女人开心,那就是天下第一的睁眼瞎——睁着眼睛说瞎话的那种。比照先前从孙氏那里听来的关于他的八卦和他自己提到的在少林寺度过少年时光的经历,情圣不大可能,那么就是睁眼瞎了。
看起来,他似乎除了长得着急了些,眼神也不大好——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才能对着她现在这张连自己照镜子时都不想多看一眼的脸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过后,温兰也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的杀伤力确实可以媲美一把AK47了,能把她的那把五四秒得连渣都不剩!至少,她在身后那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朝县衙大门走去时,感觉后背就像有毛虫在爬,很是不自在,甚至连迈步这种最基本的动作都有点不自然了。等一脚跨进大门,人往东拐向通往后衙的便门去,把那道目送自己的目光给挡在了墙外,知道他看不到自己了,这才终于长长吁了口气。
李珂已经知道她被人带走的事,又听说谢原去找了,等到这会儿,有些按捺不住,正要再派人手一起去找,见她自己回来了。急忙问了话,得知竟是被锦衣卫召去询问梅岭书院的事,虽有些半信半疑,只人平安回来就好,安慰了几句,一家人才坐下吃饭。
今天这大案子是破了,算给自己的政绩添了漂亮的一笔。只税银交不齐的话,不过也是摁下了葫芦翘起瓢而已。李珂心烦,胡乱扒拉了一碗饭,丢下筷子,起身便往前头书房去。
看官可能有些不解了。为什么当地的士绅地主会这么大胆,竟公然和官府作对?其实说起来,每个地方都差不多,小门小户反倒老实,那些大户却多多少少都会用各种借口拖拖拉拉,但到最后,一般也会缴清。李珂到此当官,今年已是第三年了。前两年还好,今年当地地主齐齐拖延,弄到次年税项都要开始催缴了,去年的旧账却还没收齐的,却也少见了。说起来,也全是他运道不好。
他以前在山东东昌时,曾和自己手下的一个县丞有过嫌隙,被那县丞记恨上了。不想那人极会钻营,加上官运亨通,七八年过去,李珂当来当去还是七品县令,不过是从这里调到那里,那人却接连高升,去年正好升到了浙江省府承宣布政使司里当五品的左参议。然后十分凑巧,本县里那个最大的地主丁大户,和这左参议就是本家远亲。大约是暗中得到过叮嘱,所以一改常态,开始出尽花样地哭穷拖延。
今年是李珂在此任的最后一年了,自然希望能有个好的考评,如此才有升官的希望。前些时候亲自出马催缴,至今却也不过收到他当缴数额的十之二三。丁大户这样了,余下地主自然跟风,没一个肯乖乖交齐税款的。李珂越催逼得狠,这帮人反倒更像拧成了一股绳地跟他较劲——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人家还有人背后撑腰。至于县令,本就以外乡人的身份到人生地不熟的异地做官,诸多政务都要靠本地士绅阶层配合才能顺利开展。现在运气不好弄成这样,李珂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第二天,因了锦衣卫要提走牢中重犯上京。李珂不敢怠慢,早早起身,亲自与过来提人的锦衣卫交接完毕了,微松口气,正点头哈腰要送人,忽见一个锦衣卫百户过来,手上提了个银色的长方箱子,道:“萧千户命我将这箱子送给李三娘。”
李珂极是惊讶,只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接了过来。等送走了人,回到后衙,便叫来了温兰。
温兰昨日从驿馆出来时,并不敢肖想能把这勘察箱弄回来。其实她也看得出来,她编的那个来历,萧燕未必就真信了。只不过大概是出于某种她也不大确定的缘由,这个锦衣卫千户没有深究下去而已。他能轻巧放过她,她已是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敢再提什么勘察箱。没想到一早,他竟会派人把箱子送还。惊讶之余,实在有些喜出望外。
温兰在李珂和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孙氏母子的好奇目光之下,把箱子打开。六只眼睛都定住了。
李珂目瞪口呆,问道:“三娘,他送你这些,是什么东西?”
温兰道:“他昨日叫我去时,问的就是书院一案。我听他提了下,据说这些是欧罗巴之地用来验尸探案用的。大约见我对这方面有兴趣,所以就送我吧。”
李珂更是不解。只等下便要亲自带人去催缴税款,也没心思管这个,自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锦衣卫里出来的没一个正常”,便匆匆走了。
“堂姐,我要这小刀!”
敬中对里头的刀枪斧戟十八般武器看得颇是眼热,指着那把脏器刀嚷道。
孙氏起先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等箱子一打开,大失所望。又听到是验尸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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